第一章 前尘 元珝赶到时,身穿四爪团龙暗纹,头戴赤金慕凤顶冠的宁王元珞,已经将长剑抵上跪在香案前软垫上的宣德皇帝喉咙处。 “元珞,你疯了吗?你要弑君不成?” 元珝的惊呼声响起,宁王侧目,朝着那匆匆赶到的女子一瞥。狭长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像极了一只雪地中狩猎的银狐。 他笑起来:“我终于等到你了,皇妹。” “放下剑。”元珝微微向前半步,目光仅仅盯在宣德皇帝的背影上:“放了父皇,你若要杀我,随你。” “哈哈哈……”宁王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他神色怜悯的看向元珝,仿佛在看一只可怜又有趣的宠物:“别急,等我杀了这老东西,就会杀你了。” “那可是你的父亲!”元珝喊道。 这宁王简直是疯了! 这里是皇家太庙,祭祖供神的场所。他竟然在这种地方,用长剑指向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报应吗? “呵呵,父亲?”宁王用长剑挑起宣德皇帝的下颌,嗤笑一声:“我将他当父亲,他又何曾将我当作过儿子?我是贵妃之子,又是长子,身份何等尊贵!可他,非但不将我立为储君,还让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当太子!” 宁王抬眼,眸中满满都是怒火:“他既不信任我的能力,还告知天下人,就算将社稷交付一个女子也不会给我!既如此侮辱我,我又何须认他作父亲?”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元珝咬牙。 当年各国战事纷乱,内忧外患。若不立储君,则朝堂动荡,若立储君,又免不得各国暗探刺杀,朝堂之下拉帮结派。思来想去,父皇这才将她从宫外接回来,对外宣称,封为承稷太子。 名义上,元珝一个公主做了太子之位,实际上就是为了父皇属意的太子人选去挡那些个明枪暗箭,以保性命。 元珝看向香案前跪坐着,却一言不发的宣德皇帝,眼看着暴怒之下的宁王就要挥刀弑父,情急之下她大喊:“父皇,你说话呀!” “说话?这老家伙早就不会说话了!”摆驾太庙之前,宁王早早就在宣德皇帝的药膳里下了哑药,如今他的穴道又被封住,呼不得,动不得。 “来人!救驾!来人……”元珝心中大骇,慌忙推门试图向门外的侍卫呼救。 门开,外侧守庙的众人却仿佛听不见她的声音一样,纹丝未动。 元珝心中一沉,这一刻她终于明了,宁王早就将太庙周围的守卫都换成了自己人。什么太庙祭祖,不过是一个局,为的就是引她和宣德皇帝上套。 “今日祭祖,承稷太子弑父杀君,天理不容,本王替天行道,活捉承稷,袭承皇位,合情合理。”他笑起来,笑容猖獗,透着得意。 “不——”元珝本想扑上去阻止,却还不等上前,太庙内早已埋伏好的宁王暗卫突然现身,拧了她的胳膊。 元珝被擒,动弹不得。宁王已手起剑落,稳稳刺入宣德皇帝胸口。 鲜红的血液喷浆出来,溅入案上香炉之中,袅袅青烟混着血腥之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长剑抽出,宣德皇帝闷声倒地,在祭祖的软垫之上抽搐几下,便再没了气息。 元珝近乎崩溃:“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你这丧尽天良的魔鬼!” “丧尽天良的是你!”元珝扔下手中长剑,绣着团龙暗纹的袍子已被父亲的血迹沾染得斑斑血红。 他走至太庙供奉的牌位之前,抄起孝宪惠皇后的灵牌:“明明是个女娃娃,却偏要做太子,不就因为你的母亲是当朝唯一的皇后么?” “你做什么!?”见宁王手执自己母亲的牌位,元珝拼命想要挣扎却徒劳于是,只得亲眼看着自己的兄长,将母亲的牌位扔进炉鼎之中,焚为灰烬…… “元!珞!”元珝已是双目猩红,恨不能亲手将其撕碎。 他亲手弑父、杀妹、谋位。如今竟连你爱了多年,已经故去多年的发妻也不放过! 父皇,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看重的好儿子,你亲自择的好继人! 枉你一直费尽心思宠他护他,竟为了他要我回宫去为此人挡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呵。”此刻元珝心中想的什么,宁王半分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得逞,肆意地笑起来:“待本王登基后,会亲自下一道诏令,公主承稷,乃罪妇之女,弑父谋权,不堪为人,褫夺封号,除宗籍,赐车裂之刑。” 车裂当属极刑!宁王却仍不解恨。 这么多年来对着这个小丫头卑躬屈膝、俯首称臣的屈辱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暗自咬牙,笑道:“对了,本王亦会命人将你那好母亲从皇陵之中迁出来,就让她陪着五马分尸的你,一起暴尸荒野吧。” 第二章 卷土 宣德十四年,初。 这一年逐末山上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北阁长老之子娶妻,调用了逐末山上下所有洒扫、浆洗和服侍的弟子去北阁待命。 二是千英阁掌门的小徒弟元臻儿,为了替同门师兄白浔打抱不平,跑去和北阁长老门下的两个弟子打架。结果没打过,被二人合力扔进了河里。 刚过了年关,河水还未完全开化,冰冷的河面还泛着细碎的冰碴,像无数把开了刃的刀子,锋利无比。 …… 元珝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浑身上下透着刺骨的寒气,冷得让人忍不住直打哆嗦。 意识一点一点回笼,她记得那天,自己跟随父皇去太庙祭祖,却不料着了大皇子宁王珞的道。 弑父,篡位,毁了母亲的灵牌。 再后来,自己却被扣上弑君谋反的罪名,先是关进了天牢,然后又被押进刑场。 车裂…… 应该很痛吧? 元珝强撑着睁开眼,想看看行刑后自己的四肢都落到了哪里。 下意识的抬手,却听见“哗啦”一个声响,有瓷碗落地后破碎的声音。随即耳畔传来一句无奈:“你是不是做梦都想着要打架?” 元珝一愣。 这个声音,好熟悉,却又好陌生。 她有些吃力地抬眸,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声若暖阳,面如冠玉,剑眉朗目,眸中似有浩浩星海。不是那个朝堂之上叱咤风云,处处与她为敌的百里大将军又是谁? 元珝有些诧异地道:“百里将军,你怎么会在这?” 她不是已经被推上刑场了吗?难道,行刑又有什么变故?难道,是百里将军救了她? 怎么可能!她元珝蒙难,百里大将军不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在她胸口上狠狠补上一刀,就算他顾念往日情谊,仁至义尽了。 “什么百里将军?”身旁的男子听了她的话,微微蹙眉,抬手用四指指腹轻轻触了触元珝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尽说些胡话?” 元珝登时浑身一凛。 这般温柔的语气,和轻柔的动作?绝对不是那个百里将军能做得出的! “你、你是白浔?”元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 “不然呢?”方才在外面还为了几句闲言碎语替他打架,怎么落了一次水,就连他都不认识了? 元珝再次呆愣在哪里。 她环视四周,小而整洁的房间,只一张床,一套松木桌椅,一个简单的储物柜。没有望辰殿那般极尽奢华贵气,却也干净雅致。 “这是哪儿?”她仍旧无法回过神来,呆愣着喃喃。 “逐末山,千英阁,这里是你的屋子。”白浔有些无奈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心道:莫不是落水时河水太凉,冻坏了脑子? 想到这,他顺带又替她掖了掖棉被。 逐末山……千英阁……她的,屋子? 难道,她被行车裂之刑,竟没有死成,而且还回到从前了? 回到十四岁之前,自己被养在逐末山上,还没有奉旨入宫的时候? “北长老把所有人都叫去北阁待命了,这儿就我一个人。”白浔仔仔细细整理好被角,复又蹲在床边去收拾方才被小丫头碰掉在地的碗盏碎片。一边拾,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若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也别顾着什么男女大防,师父教我们习医习武,身为医者,便不顾虑这些,知道吗?” 说完半晌,也不见小丫头回应。白浔抬头,却见床上的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刚替她盖好的被子也被掀开,正直直地盯着他。 他有些恼:“你这浑身着了凉,不发了汗怎么能好……” 话音未落,就见小丫头忽然朝他扑过来,半个身子趴在床榻上,半个身子抱住正在收拾碎瓷的白浔哽咽道:“师兄……真的是你……” 是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了?久到她自己都怀疑,逐末山上的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若非重活一次,她甚至已经记不起,朝堂之上那个与她政见不和,处处为敌,次次作对的百里将军,曾经也是真心疼她,护她,守她的白浔师兄啊…… 第三章 身世 忽然被这小丫头抱住,白浔半蹲在地上的整个身子一僵。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揽过元珝的肩膀,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我在,别怕……” 他以为是这小丫头受了欺负,又落了水,好不容易醒过来,委屈和惊吓一齐涌上心头,才会这般抱着他不松手。却不知此刻在元珝眼中,他早已不仅仅是她的师兄,更是一个曾被她弄丢了的,久别重逢的故人。 抽噎了好一阵,元珝才勉强敛了泪水。 白浔扶她重新躺下,用棉被将她严严实实裹成个茧蛹,才满意地端了装有碎瓷片的托盘:“你乖乖躺着等我,我去给你重新熬一碗驱寒的药来。” 元珝点头,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 上一世,她与师兄决裂,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的血。 她身为皇室公主,也是如今宣德皇帝唯一的嫡子。 这时的她还不叫元珝。 “珝”字是她应召回宫后,父皇依据几个皇子的字辈重新给她取的名字,在逐末山上的这些年,她一直被唤作“臻儿”。 元臻儿生于宣德元年二月,恰逢出生时星象有异,加之孝宪惠皇后生她时难产,生下后不久就体虚而亡。于是宫中有人纷传,说她命中带煞,是不祥之人,请求皇帝将她处死。 可皇后与皇帝是患难夫妻。皇帝不忍心处死发妻留下的唯一血脉,便将刚出生不久的元臻儿送到远离皇宫的逐末山上修行。 至于师兄白浔。 当年开国皇帝,北秦高祖——也就是元臻儿的祖父带兵攻城,一路杀至宫中銮殿。 改朝换代,便免不了屠戮和杀伐。 当时宫内的前朝之人,无论男女长幼,大都死于北秦叛军的冷剑之下。慌乱中,亡国之君的皇后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托付给身边的一名宫女,求着她就算拼死,也要将那婴孩送出宫去。 那宫女忠心,当真将人送了出去。为了躲避战乱,拼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将那婴孩送上避世的逐末山中修习,因而保得前朝皇室一脉。 而这位被送出宫的前朝皇子,正是她的师兄白浔。 一位是当朝公主,一位是前朝皇子,两个人阴差阳错的拜在同一门下。 又因为逐末山掌门年事已高,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教徒,就把自己门下的小徒统统扔进藏书藏经的千英阁去,让师兄弟之间相互照顾,武学医德自行参悟。 当年元臻儿这一身武功和医术,几乎是师兄白浔一手教出来的。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不知他是前朝皇子,他亦不知她是当朝公主。 直到皇帝身边的太监高和庸亲自带了圣旨来召她回宫,他方才知道,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小师妹,竟然是血仇之女。 元珝暗暗叹了一口气,就算是重活一世,血脉上生来自带的仇恨也是抹不掉的。 自己前世那样喜欢的白浔师兄,不还是在高和庸来的时候,冷冷地对她说:“臻儿,你若接了那道圣旨,你我此生的缘分便也尽了。”吗? 胡思乱想间,一抹淡淡的药香隐隐飘进这间屋子。白浔又端了重新煎好的药盏走进来。 见床上躺着的小人儿见了他作势就要起身,他连忙眼疾手快上前去按下她,带着命令的口吻道:“别动,我喂你。” 元珝只觉得这句话入耳,心中泛起一股暖意,却又夹杂着些许酸涩。 白浔舀出一勺汤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复又递到小丫头的唇边。元珝乖乖张嘴,咽下。苦涩的汤药入喉惹得她不禁皱了眉。 下一秒,她只觉得嘴里一甜,一枚小小的蜜饯果子被迅速塞入她口中。就看见对面喂药的师兄唇边荡漾起浅浅的笑意:“多大个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怕苦。” 嘴上说着数落她的话,却仍旧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解苦的蜜饯。 那一刻,元珝忽然变得贪心起来:就算,血脉上的仇恨是无从消除的;就算,她与白浔最终还是免不了走到彼此敌对的结局。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师兄。 就让她这么安安静静的待在他身边,做他的小师妹,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 第四章 撑腰 是夜,逐末山北阁洋溢着一片喜气。 爆竹的余味还没散去,几个北阁长老座下的小徒聚在一起,拢了盆炭火,乘着月色,一边吃着喜酒,一边闲聊。 “你们是没看到元臻儿那个惨样子!”归望是几个小徒当中稍微年长些的,此刻也已是酒醉微醺,当着几个师弟的面把酒杯一横,开始炫耀起他的得意事:“我今儿不过是说了她那哑巴师兄几句,她就要冲上来打我?就她那小身板,三脚猫的功夫,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们千英阁的人,不行!”青玉似乎比归望喝的还要多,一边撇嘴摇头,一边抱着酒坛打着晃道:“掌门老啦!管不了事了!他们那些掌门之徒,也就占个虚名……” 说话间,青玉打了个酒嗝,然后大着舌头接着道:“等掌门归仙了,继任掌门的就是我们北长老!到时候,你我就是掌门之徒……” 他指着月色下的几个小徒,肆意地大笑起来。其余几个也同样醉醉歪歪,抱着酒壶做着掌门之徒的大梦。 初春的冷风扫过几片凛冬残存的树叶,发出干枯的沙沙声。几个吃酒的小徒没来由的觉得浑身一寒。 “师兄,是不是来人了?”青玉被这股邪风吹的酒醒了一半,愣愣地盯着不远处。 红灯喜烛的幽光下,隐隐约约似是有一个身影。 “来人就来人呗!”归望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定是哪里的小徒跑这要喜酒吃的,打发他们一点不就行了?” “不是,师兄……”青玉忽然结巴起来,望着那隐隐逼近,周身腾着杀气的身影忍不住浑身打颤:“好像是……千英阁白浔……” “那个哑巴?”还未醒神的归望眯起眼朝来人望去,一面放下酒盏,一面嚷嚷道:“师兄拜堂的时候他都没来,这会子还好意思来吃酒?” 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的掌风席卷而至,当头就打在归望的胸口。归望被那一掌向后拍出几米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师兄!”青玉连忙跑过去扶他,触及他身上时却摸得了一手的寒凉。 青玉大惊。 只见归望的眉睫已经开始泛起淡淡的白霜,嘴唇乌紫,浑身颤抖。 骨寒掌! 被此掌击中者,虽无性命大碍,但要日夜忍受寒毒侵体直至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痊愈。 就因为他们将他那小师妹元臻儿推到了河里,着了寒,他便用如此阴毒的招数来对付他吗? 想到这,青玉不禁汗毛倒竖。 “另一个,是谁?”白浔冷眼扫过吃酒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瑟瑟发抖的青玉身上,又问了一遍:“欺负臻儿的,也有你一份?” 众人都知,千英阁弟子白浔,平日里话极少。除了与本阁弟子有交集之外,几乎算得上沉默寡言,对什么事情都兴味淡淡,莫不关己。 所以私下里,才被人叫做“哑巴”。 他自己对这个绰号并不关心,任凭其他人怎样唤他,也不见他生气。渐渐的,大家胆子都大了起来,以为他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开始明里暗里的欺负他,说他的坏话。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发现,是他们错了。 白浔并不是个软柿子,相反他武功造诣之高,恐怕要在北阁大弟子之上。 他不生气,只是觉得那些小儿科的粗鄙之语,不值得生气罢了。 可他们竟然敢伤元臻儿,那便是触碰了他的底线。 青玉回过神来时,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他连滚带爬地跪在白浔面前,求饶般地攥住他的衣摆:“师兄,白浔师兄,我错了……我和归望师兄不过就是和臻儿师姐开个玩笑……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玩笑?”白浔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青玉,欺软怕硬,好生恶心的嘴脸。他冷哼道:“那我便也和你开玩笑,将你扔进未晞河去浸个一天一夜,如何?” 第五章 坦白 寒风刺骨,还结着冰碴的河水,浸个一天一夜? 这简直是在要他的性命! 青玉吓得几乎哭出声来,匍匐在地上抱着白浔的大腿:“师兄饶命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四周鸦雀无声,见识过白浔的实力,谁也不敢替归望和青玉两个人求情了。一时间除却青玉的求饶之语,就只剩下一旁归望因冷寒入骨而不住痛苦呻吟的声音。 “好,我可以饶你。”沉默半晌,白浔终于开口。 赦免的话一出,青玉整个人松了一口气。正想道谢,又听见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冷冷响起:“但你要去给她道歉。” “好,好,我这就去给臻儿师姐道歉……”比起被扔进未晞河,道歉又算得了什么? 见青玉答应的爽快,白浔不禁又皱了眉。他俯下身去揪起地上青玉的衣领,单手将他拎了起来,与之平视:“别以为道过歉这事就算了了,下次若再敢欺负她,我便新账旧账一起算,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青玉哪敢听不明白,抹着额上涔涔的冷汗,连连点头。 “你们呢?”白浔放开他,复又将凌厉的目光扫过几个一同吃酒的小徒。 此时此刻,众人都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醉态,皆是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冷风而过,吹灭了许久没人打理的火盆。 众人之中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不远处的一个瘦弱身影,咦了一声:“臻儿师姐?” 就见一颗光秃秃的老苍柏之下,立着一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生得明眸皓齿,美目嫣然,肌肤白如凝脂,似婴孩般嫩滑。细看之下,竟比那些个吃酒小徒的年岁还要小些。 青玉却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哀嚎道:“师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吧……” 元臻儿自打出生起就养在逐末山,入门十三年有余,是当得起这一声师姐的。 “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还想着凉吗?”白浔看清来人,三步并作两步朝小丫头走去。见小丫头只披了件薄薄的披风,忍不住蹙眉。 元珝看着满脸关心的师兄,又看看跪趴在她面前,早就尿了裤子的青玉。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落水后的第二天,这个罪魁祸首之一的青玉就亲自登门来给她道歉,还替他的师兄归望一并求情,希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还以为,是这两个人良心发现,觉得过意不去才来道歉的。便也没当回事,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那一句简单的道歉背后,是师兄替自己撑腰的结果。 她抬眼,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如今只有十九岁的少年。 当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权倾朝野的将军了。 她身为皇家之人,终有一天会回宫去的。圣旨不可违,如今白浔对她越好,留攒的感情越深,将来朝堂对立之时,便都会成为心头结刺,互相折磨罢了。 她叹了声,朝着地上的青玉挥了挥手:“赶快把归望抬下去,抱着火炉烤火去罢。”随即又对众人道:“都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四散而去。元珝遣散了其他人,四周就只余下她和白浔两个。 只见她缓缓福身,向白浔行了一礼:“师兄十几年来的照拂,臻儿感激不尽,只是臻儿到底是不配师兄如此待我的。” “说什么胡话?”看着小丫头生疏的样子,白浔有些无措:“你被他们欺辱落水,不也是为了替我打抱不平?若算起来,我又如何配你如此待我?” “你唤我臻儿,可知我本姓元?”元珝看向他的眼睛,突然道。 白浔心头一紧:“自是知道的。” “那你可知,当朝天子皇姓,便是姓元。”元珝苦涩一笑,淡淡叹了一口气。 逐末山上的这段感情,本就是一段孽缘。如今重活一世,趁早了了,或许也不至于如上一世那般水火相向。她与师兄之间最好的关系,大概便是相忘江湖。 白浔神色微凝,怔愣片刻,未曾开口。 元珝已道:“师兄,你我此生,便缘尽于此吧。” 第六章 圣召 上一世他曾对她说“臻儿,你若接了那道圣旨,你我此生便缘尽于此了。” 这一世,这句话,到底是由她先开了口。 对面的男人隐在袖中的双手已微微攥成了拳,面上却越发清冷。 在她说出身世的那一刻,震惊,懊恼,失落,失望……电光火石间,万般情绪涌上他的心头,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夜里凉,还是先回屋去罢。” 元珝的心头猛然抽痛。 她想过白浔知晓自己身世后的无数种反应,愤怒或是讥讽,眼里浮现的都是那朝堂之上百里将军的面孔。却没想到,与他坦白之后,师兄竟还是师兄。 她再不敢看他的眼睛,轻轻向他福了福:“臻儿回去了。” 转身,只觉得背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直到自己迈步走出老远,也不曾移开。 她感到眸中酸涩,用力吸了吸鼻子。 如果她没算错的话,用不了几天,宣旨的一行人就会抵达逐末山。在此之后,她便和那个男人,再无甚瓜葛了。 …… 宣德一十四年,二月二十七。 当朝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高和庸,带着他的徒弟邢观言,以及一道金丝绢帛的圣旨,浩浩荡荡行入逐末山门。 逐末山虽是避世的门派,但到底也要食人间烟火。 皇宫大内来的人,谁也不敢怠慢。所有的弟子都着盛装接待这位年老的内侍,就连闭关已久的掌门也出了关,亲自送自己这位小徒儿出山门。 元珝当着自己师父、四位长老和山中百余名弟子的面,于千英阁门前,叩首接旨: “奉上谕:朕之嫡女,乃孝宪惠皇后所出,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数年来养于宫外,今召回宫,特赐名珝,册号承稷。钦哉!” 元珝以额伏地,双手呈前,行接旨大礼。 观礼的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千英阁座下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竟然会是当朝公主!还是孝宪惠皇后所出的嫡公主! 人群中的青玉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没有吓得晕过去,不由得开始感激起白浔来。 还好还好,那天归望师兄被他揍了一顿,又逼得他去给元臻儿道歉,要不然单凭这些跟着宣旨太监来的禁军和护卫,一人一下都能把他们的骨头拆了! 而此刻的元珝,接过邢观言递上来的圣旨锦帛,丝毫想不起还有青玉这么一号人来。 高和庸连忙上前几步,虚扶了她:“承稷公主,快快请起。” 高和庸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从北秦开国以来就是清心殿的总管,侍奉了两代君主,在宫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元珝不敢不敬,连忙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高公公。” 高和庸上下打量了元珝一眼,虽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但容貌间已看得出七分似已故的孝宪惠皇后。 她自小养在山上,不似宫中那些个娇养的公主,穿金戴银,步态柔婉。此刻元珝只穿了一身青碧色的弟子衣裙,衣饰上也无甚花纹,举手投足之间恬淡信然,倒是略有三分宣德皇帝的风骨。 他不由得打心底对这位承稷公主多了几分敬重。 他向身后招了招手,一直立于一旁的邢观言忙走上前来。高和庸拱手笑道:“这是老奴的徒弟观言,以后就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就叫他小言子就成了。” 与上一世相同,高和庸将他的徒弟指给自己做近身内侍。 邢观言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年岁不大,但性格沉稳,跟在他师父身边久了,宫里的那些人情世故功利心计都能摸个门清。 他来给元珝做内侍,多半也是宣德皇帝的意思。 一来元珝将来是要被封太子的,观言跟着她也不算亏待;二来这个太子身份当中有许多的弯弯绕绕,有高和庸的徒弟在身侧,也好时时提点。 想了想,自己往后在宫中的日子,恐怕还要仰仗邢观言帮扶。元珝轻点脚尖,微微向观言也施了一礼,笑道:“往后,还望言公公多多提点。” 第七章 承稷 邢观言哪里敢受她的礼,连连躬身称道:“奴才不敢。” 好个玲珑的人儿!这般不卑不亢,似有些骨气,不畏首畏尾,也算有些见识。 高和庸笑眯眯地瞥了观言一眼,便是要示意自己徒弟,跟了这样的小主子,往后应尽心提点着。 观言会意,自觉走过去,站在元珝的身后。这就算是认了主。 “公主,咱们这就启程吧?”高和庸笑着请示她。 山下的一众车马早已置备妥当,也用不着元珝收拾什么,当即就能出发。 “烦且公公等等。”元珝有些不舍地着看向这门中众人。 虽说师父年长,也不曾亲自教过她什么,门中弟子众多,她也不是各个都有交集。但到底,这山这水,养育了她一十三年有余。恐怕她这一走,这些江湖人士,便此生难见了。 她上前几步,行至掌门身前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唤一声:“师父!” “哎!哎!”掌门已不觉老泪纵横。 想她初入逐末山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也是由宫中太监模样的人送上山来的。那时没有如今这么大的阵仗,只是几个人背着装了婴孩的背篓,悄悄托付他抚养。 那时的她瘦瘦小小,谁成想一转眼,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本以为她的身份会隐瞒一世,在这山中到老,却不想她竟还能迎来回宫之日。 他不禁看向自己身侧立着的一众弟子。 今日接见皇宫内侍,所有的弟子都到齐了,却唯独不见白浔的身影。 掌门微微叹气:怕是孽缘啊…… “今后回宫,凡遇种种,皆是你的造化了。”掌门有些哽咽。 宫墙内院有多凶险?这一入宫门,自是富贵滔天,可福祸所依,能不能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来,全靠她自己为自己谋了。 “是……”元珝也是泪眼朦胧:“徒儿叩谢师父十三年来的养育之恩,日后踏足京都,也定当谨遵师父教诲,心中念道,扶正济民。” 心中念道,扶正济民。并非掌门所教,而是逐末山的山训。 言罢,元珝起身,又向诸位师兄弟施了一礼:“承蒙诸位关照。” 众人纷纷回礼,元珝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向高和庸。高和庸便道:“是否可以启程了?” “不忙。”元珝拭干眼角的泪渍,换上盈盈的笑意:“敢问公公,此番回宫,是走南路还是北路?” 逐末山坐落于紫禁城以西,所谓南路便是指霖水以南,途径琼州、襄壤,一路至东到达京都。而北路则是霖水以北,经过暮城、玢州,也是一路至东。 这两条路原本不打紧,走哪一条都是到达皇城。 因为孝宪惠皇后出身琼州,素有琼州第一美人之称。上一世的元珝选择走南路,一路上正好看看自己母亲家乡的风光,却错过了玢州暴乱,皇帝派五皇子舒王琉赈灾平乱的好戏。 高和庸不知元珝此问所为何意,想了想便道:“那公主想走哪一路呢?” “那便走北路吧。”元珝笑道。 上一世舒王亲自赈灾,结果部下贪没灾款,说好了的救济粮发不下来,灾民不满,他却一味只知用武力压制,最后强盗流民是镇住了,可是活活闹了一出灾民的二次起义来。 朝堂之上三王争位,舒王元琉可是妥妥的宁王一党。这样好的热闹,她元珝又怎会再次错过? “这……”高和庸有些为难地看了自家徒弟一眼,复又向元珝道:“玢州正混乱,恐怕流民攒动,不安全那……” “敢问高公公,这承稷二字,是以何意?”元珝却是昂首,虽语气中无甚命令,却带着三分不容置疑。 高和庸自是知道这“承稷”的含义。 先封了公主回宫,赐以“袭承江山社稷”的封号,就是为了回宫后封为太子做铺垫。 可他知道,是宣德皇帝亲自说与他的,也便罢了,这小丫头又怎会知道? 身为女子,按理说就算封号重了些,也不可能会有成为储君的念头。 “私以为,父皇既封我为承稷公主,便是要告诫我,身为皇室血脉,定当以江山社稷为首。” 元珝看向高和庸,一副正义凛然地道:“既然玢州暴乱,百姓有难,我作为皇室公主,又岂能绕路而行呢?” 第八章 入城 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又识大体。 高和庸不禁心下动容,不愧是皇帝嫡女,这般气魄和心胸,当真连许多皇子都自愧不如。 “好,就依公主所言,走北路。”高和庸拱手,一行人簇拥着承稷公主,一路浩浩荡荡地下山行去。 远处,身着玄色衣袍的少年静静立在一颗苍柏之下,注视着向东而行的车马队伍。 少年身后,还默默跟着两个与之年纪相仿的少年。 静默许久,直到那来自皇城的车马队伍转了个弯,渐渐寻不到踪迹。玄衣少年这才叹了口气,对左右吩咐道:“清风,知悉,你二人以后便跟着她吧。” “主子!”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单膝跪下。清风的脸上写满了担忧:“那承稷公主有护卫禁军,这一路上任谁都伤不了她的。” “是啊!”知悉也拱手道:“往后您要成大事,凶险更甚,还是让我二人跟着您吧?” 路上是伤不了她,可一入宫门,危险又岂是这一路上可比的?所谓承稷公主,单这封号二字,就足够多少人,要了她的命。 “莫要再说了。”白浔的声音冷冷:“你二人速速下山,护她在暗处。往后我行事,无论做什么,都与你们无关了,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她。” “主子!”知悉还想再说,却被清风拉住,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自家主子的脾气,若是他决定好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 清风道:“你我尽心护着承稷公主,也是让主子安心,了却一桩牵挂。便也算是为主子将来谋事,尽忠了。” …… 三月初,南国已是一片绿意盎然,北境却才刚刚入了春。 元珝一行人过了暮城边界,一路向北,抵达玢州。 玢州境内,隆冬的雪水还没化透,城门北角活下来的乞丐们开庆幸自己未被冻死的劫后余生。 有人熬过了凛冬,自然也有人没熬过去。 豆蔻的爷爷在春水开化的前一天就不动了。 老人已经瘦得皮包骨,黝黑的皮肤如同干瘪的橘皮,紧紧贴在面上。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蜷缩在城门乞丐窝的角落。仿佛一堆零散的枯骨,只消风一吹便会散开。 晨起有人碰了碰他,触手生凉,又一阵僵硬。遂抬起食指探了探老人的鼻息,然后扭头看向豆蔻:“孩子,你爷爷已经去了。” 不知是因为寒冷的天气冻住了人的思绪,还是仅有十二岁的豆蔻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爷爷去世的准备。听到那人说话,豆蔻有些木讷地转过头,看了爷爷一眼,又看了那人一眼,点了点头,道了句:“知道了。” 然后她起身,拾起身边破了一个口的瓦罐,打算去城外小河边汲点雪水回来,给爷爷擦身。 越过城门之时,就看到一队车马自城外向城内行进。为首的马车金绣鸾帐,四角有宫铃垂下,随着马蹄哒哒而摇曳着清脆悦耳的声音,好不奢华! 玢州环阳城,已好久未曾见过这般华丽的车驾了。 豆蔻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草鞋。 已穿了一个秋冬,不知还能坚持几日。脚上早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冻疮,踩在冰冷的泥水里,麻木的疼。 若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还能活多久。与其这般,倒不如赌一把。 她忽然扔了瓦罐,扑上前去,跪在那一行车驾之前,高喊:“求大人救命!求大人救命!!” 马车内的元珝连行了几日的路,身子骨早已疲惫不堪,正倚着软榻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车外一阵嘈杂。 大人救命? 她看向跪坐在一旁正在照顾碳火炉的观言,淡淡问了句:“谁在外面拦车?” “听声音,像是个十字出头的姑娘,应是连续数日不曾吃过饱饭,有些气力不足。”观言不徐不缓地往盆子里加着银碳:“恐怕不是玢州难民,就是乞丐。” “这也听得出来?”元珝笑起来。上一世只知这位言公公谋略过人,不想耳力也是这般好用。 观言轻笑,抬眸请示:“公主可是要帮她?” 第九章 筹谋 “自是要帮的。”元珝微微一笑。 此次来玢州,原本就是打定主意为将来回宫铺路的。以承稷公主的身份帮助当地难民,立民心建威望自然是最好,可至于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也要看这小姑娘自己的造化。 她对观言道:“你且去问她,可知车里是谁,又凭什么帮她?” 观言依言撩帘出去,见车队正前方跪着个乞丐模样的小丫头,灰扑扑的小脸除却尘土,还布满了皴裂。只身一人,竟敢拦如此豪华的车驾,他不禁有些佩服这小乞丐的胆色。 “大胆乞儿,可知这车上坐的是谁,便敢来拦车?”他虽年纪轻,可也是见过天子近臣的人,周身散发的气度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随车的护卫以为观言发怒。这位言公公怒,八成就是车驾内的那位主子怒。就有人自作主张地上前去,想要将乞丐模样的豆蔻赶走。 豆蔻连忙叩首,又提高了三分音调:“天子天威!玢州遇灾,圣上心系百姓,派贵人临城赈灾,求贵人救命!” 天子天威? 车内的元珝将外面小姑娘的声音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禁有些好奇来。 听她这么说,许是将元珝当成京都皇城派来赈灾的队伍了。 这倒也不稀奇,再怎么说观言是个内侍,生得粉面无须,声音又细腻柔和,随行的队伍中又有许多是禁军护卫,所用的车驾制式也非寻常人家可用。可凡此种种,她一个自小生在玢州的落难小乞丐,又如何能有这般见识? “赏她些银钱吧。”车内的元珝压下心中的疑惑,悠悠地道了句。 清丽的女声自车内飘向车外,使得跪在地上的豆蔻一楞。 车内竟是个女子?皇上怎么会派一个女子前来赈灾,难道是自己判断有误? 思忖之间,观言已取了钱袋过来,将银子递到小乞丐面前:“拿了银子,便莫挡路了。” 满满的,沉甸甸的一袋银钱,足够眼前这小乞丐,不,是足够他们整个乞丐窝好好生活了。 豆蔻看着绣了暗纹团花的钱袋,却没有接:“求贵人垂怜,小人不要银钱,小人……” “丫头,这便是你不懂事了。”话没说完,就叫观言打断:“我们公主此番刚入环阳城,就叫你拦了轿,不与你计较还赏你银钱,那是承稷公主心善,可若允你要求,待进了城,城中几万难民都要来向公主讨生活,我们公主又当如何做?” 豆蔻怔愣片刻,还未回神,只觉得手上一沉。观言已是不由分说将钱袋塞进她的手里,转身上了马车。 车驾复又重新行进,豆蔻只得站起身来避让。望着车轮马蹄扬起的尘土,豆蔻喃喃自语:“承稷公主……” 这车上之人,竟是个公主! 观言撩帘上车,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拾起炭火钳子将有些欲灭的炭火盆翻了翻,几颗火星便随着他的动作在火盆上跳跃了几下,然后又灭了三分。 元珝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好笑道:“你似是有话对我说?” “奴才只是觉得,公主何必非要来玢州,淌这趟浑水?”观言低着头,看似尽心照顾着车内的取暖,实则心思根本没在这上面。 还未入城门就遇上小乞丐拦路,这城内的情形该有多混乱,可见一斑。 “那你觉得,父皇为何召我入宫?”元珝声音轻柔,语气不急不缓。 观言一楞,师父只嘱咐了他,这位小公主从小养在宫外,对宫中的规矩不甚熟悉,让他好生提点,却没与他说皇家对她不闻不问了十三年,为何突然要接她回宫。 元珝重活一世,知道邢观言忠心可用,索性也提点他:“如今朝堂动乱,邻国敌国都虎视眈眈,倘若要立太子,无论立谁,恐怕都会给那人招来杀身之祸。” “公主的意思是?”观言心下一惊,皇帝赐给这位公主的封号太重了,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中的意义,只是不敢继续想下去罢了。 “我只是猜测。”元珝换了个姿势,没有将话说满:“无论猜中也好,未猜中也罢,我一个宫外长大的野孩子突然回宫,少不了要受排挤,若玢州赈灾我也有份参与,便是功劳一件,回宫总要好过些。” “是……”观言只叹这位小公主心性成熟,如此看来既是回宫,哪还需要他来提点?心中不免更多了三分恭敬:“奴才能为公主做什么?” 元珝笑道:“一会儿落了脚,你去把刚才拦轿那小乞丐姓甚名谁,从前家住哪里,一一打探清楚。” 第十章 住店 “可公主刚刚,不是已经打发她走了吗?”观言有些不解。 早在元珝说出那句“赏她些银钱罢”,他就已经会意。所谓帮人的方式有许多种,给赏钱这种方式,看上去的确又实惠又快捷,可对于一个正在闹灾乱的难民乞丐来讲,恐怕是最不实用的了。 且不说那一袋钱用得上或是用不上,没等走回她的乞丐窝去,半路叫人抢了也是有的。就算没抢,在这灾祸横生的地界,有些东西恐怕是有价也难买的。 “那小姑娘聪明。”元珝淡淡笑道:“敢拦我们的车马说明有胆识,认得出我们来自京都说明有见识,不要银钱只叫救命,说明有谋略。” 如果元珝是她,车上那人既然自爆了身份,又给了银子,她定然会悄悄的跟上去,看看一队人在哪里落脚,好寻得机会二次拜访。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们很快还要再见面的。 环阳城是玢州最大的一座城,也是流民和暴乱最多的地方。她记得上一世,舒王三月十三到达环阳,三月十五镇压暴徒立了功,三月十七赈灾济民引得灾民不满,三月二十难民起义。 如今是三月初七,她还有六天的时间,抢在舒王的前头,平息这场混乱。 城内的情形比元珝想象中的还要混乱些。大街上随处可见七零八散的杂货、牌匾,路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一片惨淡光景,就连乞丐也窝在一起,不上街乞讨了。 元珝一行人接连敲了数家客栈的门,要么是不接客,要么甚至连门都不开,直接让他们去别家住去。 “要不,还是别在这停了吧?”观言敲门未果,只得返回车上去请示元珝。 元珝态度坚定:“你再去问一遍,就说鄙人姓元,来自京都,问他是留还是不留。” “是。”观言只好又下了车,抬手复叩那客栈的门。 “都说了去别家吧,怎么又回来了?”隔着门,客栈的老掌柜满言满语都透着无奈:“这年头,谁还敢开门做生意啊?客官且体谅些吧!” “老店家,我家主子打京都来,家里护卫仆人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观言隔着门喊道。 “京都?”老掌柜怔愣片刻,犹豫道:“你们是京都哪家的?” “我家主子姓元!” 姓元?那可是天子皇姓! 隔着门,老掌柜就是一个哆嗦,连忙将门栓拔下来,开了门。就见门外浩浩荡荡的阵仗,更是吓软了腿:“您……您列位是……” “嘘。”观言将食指立在唇边,轻声道:“我家主子可保掌柜您平安无恙,只求掌柜赏间雅间,给我家主子歇脚。” “有,有!”老掌柜连忙躬身引路。 观言回身撩帘,搀扶着元珝下了车。那老掌柜只见得一个年岁不大,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小姑娘从主驾上下来,不禁有些惊讶:竟然是个小丫头? “去扶你师父下车吧。”元珝对身边的观言微微一笑,随即径自走进客栈,对那老掌柜点了点头:“我随行人多,有劳了。” “不敢,不敢。”不管这小丫头是什么身份,皇亲国戚也好,官宦子弟也罢,他一个开客栈的小小掌柜,怎么都是惹不起的。 “对了,这几日还要劳烦掌柜,在店门前搭个台子。”说罢,她笑着像身后刚扶了高和庸下车的观言挥挥手。 观言连忙上前来,掏出一个与之前赠给城门楼拦路小乞丐差不多大小的钱袋,递到那客栈掌柜手里。 掌柜双手一哆嗦,一个没接住,钱袋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出手竟如此阔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