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宋谨牵着新帝的小手,一步一步,缓慢而平稳的穿过大殿,走向龙椅,直到台阶处停下来。 “去吧,陛下。”宋谨轻声的说。 新帝没有吭声,只是仰着头,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的望着她。 “陛下您要听话,快上去。您要是表现好的话,臣待会儿就奖励陛下一根糖葫芦,要是表现不好,那臣可就要罚陛下一个月都不许吃糖葫芦了。” 新帝垂下了头,像是在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宋谨的手,一步一步朝着龙椅走上去,却又停了下来,扭过头再次求助的看向宋谨。 椅子太高了,他坐不上去。 宋谨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将新帝轻轻抱了起来,再平稳端正的放到龙椅上。 转身准备下去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衣袖下摆又被新帝抓住了。宋谨挣了一下,没挣脱。 也罢,抓就抓着吧! 他还太小,完全不知他现在坐上的这把椅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为了这把椅子,已经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还是他的血亲,这里面也包括他的父皇和母后。 宋谨在新帝的身侧站定,往旁的招了招手,候在一边的传制官会意,连忙奉着圣诏走了上来。 这时下方有人发出了一声嗤笑。 宋谨侧过身,清冷而凌厉的目光顺着声源扫向那人。 那人也丝毫不惧,索性从序列间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望着殿上一大一小二人,袖着手轻慢笑道,“小殿下,那位置太高了,您坐不稳当的,所以要不您还是让一让,给宋大人坐罢!” 此言一出,众臣脸色皆变。 说话之人是早前的晋王余党蔡平旭,三年前还曾官至兵部侍郎,只是晋王败北后,此人也从三品兵部侍郎降为了六品太仆寺寺丞。太仆寺是做什么的呢,养马的。 宋谨微微的眯了眼,“你……说什么?” 所有人便知道,宋谨这是动怒了,而宋谨动了怒,那多半是要杀人的。 下面的人人自危,陆陆续续跪倒一片,也不知跪的到底是龙椅上那位稚子新帝,还是站在龙椅旁那位左都御史兼内阁首辅的宋谨宋大人。 最后只余最前列的寥寥几人稳站原地不动声色。 蔡平旭倒也硬气,听宋谨如此说竟当真再重复了一遍。 许多人已经先替蔡平旭默哀了。 但其实他们想多了,宋谨并没有生气,更谈不上动怒甚至还因为这个就要杀人。 何况蔡平旭这一句话可不知说出了这殿上多少人的心声,区别不过是他们都只敢在心里想想和背后说说,蔡平旭是唯一一个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的人,仅此而已。 宋谨只是清浅的笑了笑,看了眼一旁举着圣旨战战兢兢的传制官,声音毫无情绪道,“继续吧。” 传制官连忙遵命,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即位半载已矣,今天下动荡,四海待安,罪在朕躬,勿敢自宽……朕欲传大位于太子云笙,诸皇兄弟当戮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钦此。” 众臣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睁大着眼睛望着下面乌压压的一片,抓着宋谨衣袖的小手愈发扣紧,攒了好一会儿的勇气,才用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开口,“众卿平身。” 又一轮新的皇朝开始。 …… 没有人去质疑那份传位诏书的真假,因为看似荒唐,其实却又理所当然。毕竟先帝膝下统共就这么一位皇子,即便目前在世兄弟尚多,可有哪位皇帝会当真舍得将皇位不传子而传兄弟? 然而事实上诏书还就是假的。 宋谨手里确实有一份先帝的传位诏书,传的却不是膝下唯一皇子赵云笙,而是同母胞弟宣王赵郁祁。 问题在于当下北方战事再起,宣王还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国一日无君朝廷就一日动荡,等宣王不知要等到何时甚至还能不能等回来都是未知,可这位置也绝不能传给其他的亲王,因为那样首先赵云笙就必死无疑,赵郁祁就算还活着也别想再回来,同样,她作为先帝的忠实拥簇者,也必然会为新帝所不容。 这皇权更替看似只在她一念之间,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 至于许多朝臣们的不满,他们有意见的其实也并不是新帝年纪太小,而是她站在新帝身边,以臣子,以太子师的身份,指导且掌控着新帝的一切。 说来也是好笑,这两年之内,龙椅上的皇帝竟是走马灯般换了三四轮,谁都上去坐一会儿,还没捂热乎就换了下一位,包括他们现在所称呼的先帝其实也不过将将坐满了半年,现在便又换新帝了。 闹得跟过家家似的。 元贞帝时候是铁打的皇帝流水的臣子,到最近两年反过来,成了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宋大人。 很多人都说她宋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精于算计人心,懂得玩权弄势,短短五年就已是位极人臣,数百年来无人能及……其实他们都错了,她要是真的足够聪明,当初就不该有任何立场,而今更不该去触碰极权。 走得太高,就没有退路了。 而碰了极权的人,自古就是没有好下场的,她想她也不会例外。 第一章:招揽信 “邪正烦恼,同一性空,分别假相,妙心现影。” “何解?” “所有的烦恼都是外界环境的影像造成并在情绪上表现出来,若能参透万物皆空,便能心静如水,神清气定,性空统一。” “可我并不曾有甚烦恼,”他淡淡说道,端起面前茶杯轻抿了一口,“大师这茶倒是不错。” 僧人也不揭穿,只是浅笑着道,“大人若是喜欢,贫僧令人准备些让大人带走。” “带就不必了。品茶品的不过是个心境,在大师这里喝是一个味道,带回去可能就是另一个味道了。” “大人是个通透之人。”僧人含笑着说。 “也许吧!”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侧过头看向外面的庭院。 雪停了。 灵塔寺是京都乃至整个大临香火最旺的一座佛寺,即便是这样的大雪天气,寺中的香客也并不比平常少上多少。 前面金佛殿不断往来进出的密集人流和后方禅院的安静清幽倒也并不冲突。 至少前来礼佛的人,不会像是在逛街一般熙熙攘攘喧哗吵闹,人人都是安静而虔诚的。 岑明宴在惠玄大师处又坐了两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开了。 他没有径直往前院方向而去,而是独身一人自侧门而出,穿过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不过积雪太厚,路面只剩一些不甚明显的高低轮廓,看不出原本模样。 往前是一大片梅园,再从梅园中穿过,就可以直接到前面了。 冬月之初,正是梅花盛放的时候。 这一片虽然没有刻意封锁,但原则上是并不对香客开放的,也基本没有人来寺里会是为了赏景,是以他也没有料到园里竟然还会有别的人在。 是一个身穿白色宽袖直裰,披着一件灰色毛领披风的年轻人,身形清瘦,个头也并不算高,面貌倒是眉清目秀。 如果没有脚上那双顺天府制式的官靴的话,这就是个典型的文弱书生模样。 他看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看见了他,片刻的眼神交汇,对方远远的向他先行了个见礼,面上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岑明宴只淡淡的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他其实大致是能够猜出此人身份的,今年春闱的“选美”状元郎,一个月前才新官上任的那位顺天府推官。 人还没见过,名字却早已是如雷贯耳。 去年父亲去世他回乡丁忧,所以今年春闱之时并不在京中,只从旁人口中听说原本的新科状元因“面貌不佳,有碍观瞻”而被陛下给降成了榜眼,而探花郎宋谨则因其“芝兰玉树,丰神俊朗”且年尚十九,堪为少年天才,是以被当今陛下钦点为了状元郎。 连同原本的榜眼也被挤成了探花。 然而这位的风头还远不止于此。 他还是本朝史上第一个拒入翰林而请求外放的状元,以及第一个亲手击响顺天府鸣冤鼓的状元。 但宋谨鸣的不是自己的冤,而是替其已故义父,一名于三年前的一桩地方官商勾结案中被判处问斩的曲山县典史。 一桩已经时隔三年的旧案,且牵涉人仅为一名连秩品都没有的地方典史,刑部的卷宗里只用了一句话概述,大理寺甚至直接连备案都没有,可见绝对算不得什么大案。 可如此小的一桩案子就算确实有冤,又为什么还要等了整整三年才出来鸣冤? 他站在天子面前,回答的是:“因为地方伸不了冤,因为学生需要等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或者身份,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引起上位者的足够重视才有可能真正伸冤,所以学生等了三年,然后来到了京都,考了一甲及第,击响了鸣冤鼓。” 前前后后的故事他听过很多个版本,唯独这句话,在每一位转述者的口中都完完整整没有一个字的误差。 一开始没有人听懂她这句话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但其实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自古以来官场贪污就没有小案,不论是地方还是朝廷,但凡查出一人立刻就会从上至下牵扯出几十人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上万人,从来没有一个官,可以完全独立的转化成一个贪官。 所以一场足以令犯案人判处死罪的官场贪污案却只涉及到一个连秩品都没有的地方典史,这其实本身就是经不起推理的。 他说地方伸不了冤,那么很可能受理冤案者本身就是冤案的促成者。 他说要人自己的声音足以引起重视才可能伸冤其实也没有错,因为如果鸣冤人不是新科状元而是一个最普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这样一个已经过去了三年,连受冤人都已经不在了的地方小案子,顺天府别说受理,只怕连多看他一眼都懒得。 最后他拿出了一份证据,矛头直指僮州府五品同知陆学谦。 于是紧接着,这位又成为了本朝史上的第一个无授官职的朝廷钦差。 陛下甚至还钦点了两位都察院直隶监察御史及一位大理寺评事共同前往,且命僮州提刑按察使司务必全权配合。 然后便有了后面亲斩曲山县知县,并以一纸诉状将僮州府半数官员均告入京中,几乎将整个僮州直接换了片天。 故事的结尾是案件结束后宋谨返回京中,陛下认为其可堪大用,放去翰林院也确实浪费,又恰逢原顺天府推官告老致仕,于是宋谨便顺理成章的成了顺天府的新任六品推官。 他半个月前才回京,但僮州府贪污案的卷宗两个月前便已呈到大理寺,回来后也是亲自过目了的。 就连两日前去拜访老都御史,在提及此人的时候都说此人若能守住本心不陷入当下这皇权斗争的漩涡中,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能得老都御史如此高的一句评价可见其人确实出色。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非但不知掩藏锋芒反而还以如此高调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眼中,被现实所摧折几乎是必然。 ———— 宋谨来此是为一桩女童失踪案。 原本这类日常小案子是并不需要宋谨亲自着手处理的。 但问题是失踪的女童有两个,一个七岁一个九岁,案发时间分别是在三日前的下午和前一日的上午,且都是跟随母亲来寺里上香的,人多场合,孩子唯一不在大人视线范围的时间也就是上香礼佛的那片刻间隙,可等上完香,再转头就发现孩子不见了。 虽说不是不存在女童自己走失的可能,京都里也已经许多年不曾发生幼童拐卖之类的案件,但同一个案发地点,相似的失踪对象,且两个女童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寻到更别说找回,那就不得不引起重视了。 加上她目前手上也没有什么别的大案子,是以就来了。 至于说眼前这人,她只是觉得此人看着凛然有度,且面貌和衣着都颇有些矜贵之气,只以为是哪家的高门贵公子,并未多想,遥遥的行了个礼,便自顾先行离开了。 宋谨一离开梅园,跟着一起来查案的知事林霈就连忙跟了上来,“宋大人。” “发现什么线索没有?”宋谨问。 林霈摇摇头,一边跺脚震掉鞋边上沾的雪泥一边搓着手哈气,满面愁容道,“原本最好的法子是找到案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可这寺里每天进进出出的香客实在太多且来去随意又不问身份,先不说能不能查得出当日在场的都有哪些人,就是把人都找来,怕也根本问不出多少信息。” 的确,人流多的场合人人都自顾不暇,又有几个人会专门去注意一个陌生小孩的去向。 一干人将整个灵塔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后却还是无功而返。 一回到顺天府,宋谨便被府尹的人叫了过去。 府尹裴志敏今年将将满四十五岁,略有些晚来发福,不算老鬓上却已生出了许多银发,大抵是思虑太多愁的。 毕竟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迎四方来送八方去的,这京都里的各大小人物都要打交道,又要做事又不能得罪人,要是两相差距大倒也罢了,就怕摊上两边都是不能得罪的,稍微一个处理不当两头都不是人,想不愁都难。 宋谨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裴大人您找我?” 裴志敏将屋里的人都屏退了出去,负着手瞧了她片刻,然后朝她递了一样东西来,“回去再打开,明日回复我。” 是一封书信。 宋谨从裴志敏手上接过来,对于里面是什么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个大概,默了片刻道,“下官……不一定能有答复。” 裴志敏看着她,又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无妨,没有答复也算答复。” 宋谨再次行礼,“那下官便先告退了。” 裴志敏点头,“去忙吧。” 宋谨也依裴志敏所言,回到自己房间后才将那封书信打开,不出所料,信封的末尾有一个“荣”字。 荣王的荣。 十五年前故太子落水溺亡,九年前储君再立,今太子入主东宫,安稳也不过一年,便不幸于八年前冬猎惊马坠崖险些殒命,最后人虽救了回来,却也因磕到脑袋成了个只有七八岁孩童的心智的痴儿。 尽管太子至今未废,但元贞帝也不可能当真让一个痴儿来继承皇位,加上近几年元贞帝的身体逐渐下行,另立储君,怕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现如今摆在明面上对东宫最有一争之力的三位皇子分别是二皇子荣王,四皇子晋王,以及七皇子怀王。 荣王生母为皇贵妃温氏,背后有吏部尚书温显承父子一派的鼎力支持,往上一辈的温老太师更是大临文坛泰斗级人物,膝下门生遍布满朝不胜枚举。 而晋王乃谢贵妃所出,背靠的是刑部尚书谢绩鸿,且谢家作为开国功臣世家,谢老太爷更是两朝宰相,如今虽已致仕,其在朝实力也依旧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至于怀王,虽说从长幼顺序上作为皇第七子确实有些靠后,又因母族是将门出生,加上今朝重文轻武,是以朝中势力远比不得温谢两家,然这位又有一个另外两位皇子都比不得的优势,便是其生母为现中宫之主周皇后,占了个“嫡”字。 宋谨打开床头抽屉的最下一层,而这样的书信里面已经躺着了四封,其中一封来自怀王,剩下三封均来自晋王。 也无怪晋王显得心急。 毕竟眼看着易储在即,且立储标准无外乎嫡、长、贤三字,而“贤”之一字在这三王之中又并没有太大差距,剩下那就只能是看嫡和长了。 怀王虽排行第七却是周皇后所出,占了嫡,而荣王是二皇子,因此占了长,且其生母高居皇贵妃之位与周皇后协理六宫多年,虽非中宫却也已经所差不多。 “嫡”、“长”两不沾的晋王若再不争取些其他有利条件,怕就直接与东宫那位置无缘了。 其实下面还有一封,但与其他又完全不同。 那封是大半年前她还没有离开京都之时就已经收到了的,却不知是来自于谁,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因为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连纸张都看不出任何特别。 送信人她倒是记得清楚,一个只会点头和摇头的哑巴小乞丐。 如今朝中的势力分配具体是个什么局面她不太清楚,但裴志敏是荣王的人她是上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的,她只是没有想到荣王的招揽信竟然会由裴志敏亲自交给她。 这样无疑是冒险的。 毕竟如果她已经提前选择了怀王或者晋王中的任何一方,这封招揽信都无疑是往对手手上送结党营私的证据,恰恰当今陛下最忌讳的也是这个,到时候把这书信往陛下面前一递,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当然也有好处,一个是最大的体现了自己招揽的诚意,再则裴志敏是她如今的顶头上司,明摆着把身份告诉她,也颇有些施压和警示的意味了。 然而即便如此宋谨对这事也依然没任何想法——至少现在没有。 第二章:女尸案 宋谨将那封信随手丢进抽屉里,然后上锁离开。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又不能要什么,比起皇权斗争,她眼下还是关心那两个失踪了好些天的女童多一些。 案子发生在灵塔寺,可眼下的两起案子又毫无线索且找不到头绪,宋谨便想沿着在灵塔寺失踪这一线索翻阅卷宗看此前是否存在类似的女童走失案件。 然而查了一晚上,结果也还是一无所获。 时至半夜,林霈已经困得拿两手撑着上下眼皮,一脸沮丧道,“这要是在城内发生的那都还好说,要么人还在城内,如果出城,往各大城门处一排查也多少能有些收获,可偏生案发在灵塔寺,寺里没有线索,目击人也找不到,这四通八达的根本无从查起啊。” 一旁不住打哈欠的王检校也立刻点头表示赞同,片刻又道,“而且就失踪两个普通人家的女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案的。” 哪知此言一出宋谨立刻就皱了眉,抬了眼目光冰冷的看着他,“你刚说什么?普通人家的女童不算大案?那这要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女童,是不是就算得大案了?!” 王检校懵了一瞬,顷刻困意全无,连着林霈的睡意都醒了一半。 但其实王检校还真不是故意的,一个是这话只是他方才迷糊困顿间的随口一言,再则这话其实……不也本来就是顺天府一直遵循的默认规则吗? 如果此时面对的是前任老推官,那这句话是没有任何错误的,他只是忘了现在面对的是宋谨,是一个还未正式出仕便已先端掉了半个地方州府的人。 然后就听宋谨冷冷的又道,“贵人的案子是案子,平民的案子也是案子,以后别再让我从你们任何人口中听见这种话!” 王检校连忙躬了身,“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宋谨合了手上的卷宗,眉宇间也露出了些疲态,缓和了神色和语气同旁边二人道,“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休息吧!” 二人这才与宋谨告辞先一步退了出去。 头一日还在说近期无大案,结果大案隔日一早就来了。 顺天府这日一大早便接到有人报案,称京都第一茶楼霁月阁的后院井里意外捞出了一具身份不明的裸`体女尸。 宋谨带人过去的时候尸体已被打捞起来,正放置在井口旁边,身下铺了些矛草,身上则只盖了一条勉强遮住关键部位的白布,周遭铺着积雪的地面已经被踩踏的一团乱遭。 此时除了仵作正在旁边查验尸身外,其余人等均背对着站在两丈之外。 见宋谨就要直接上前,后面跟着的林霈却是有些犹豫,“大人……这,这就不必亲自过去看吧?” “人都死了,还需要避讳什么?!”宋谨淡淡的回了一句,人便直接过去了。 林霈跟着宋谨往前迈了两步,结果一抬眼正看见仵作把人下身的遮布给掀起来,吓的林霈哇呜一声怪叫,忙的一捂眼退回来了,嘴里反复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宋谨叹了口气,回过头道,“林知事,你和吴班头带人去前边查问一下这阁里的人,看有没有认识或者知道些什么的人,有的话立刻带过来见我。” 林霈如释重负,连忙道,“好的大人,下官这就去,这就去!”说罢便拉上吴班头带着一种衙役往前头去了。 仵作倒也是个机灵的,见宋谨走了过来,趁着她吩咐林霈几人的间隙,也已经查完需查的连忙将遮布重新盖上了,并起身向宋谨见礼,“宋大人。” 宋谨点了下头,目光落在面前受害者的尸身上。除了皮肤因受井水浸泡而周身泛白外,尸身并没有如何膨胀变形,且从五官面貌上看,死者竟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小姑娘,甚至怕还及笄都没有。 然而仅是从露出来的部分肢体,宋谨便立刻发现了不对。 尸体露出来的手臂上、小腿上、以及脖子上肩膀上到处都是呈现条状的淤伤,不用掀开便知道身上其他地方定然也全是如此。 宋谨蹲下身观察了片刻,沉着声问仵作道,“死因是什么?” “尸身整体呈现青紫色,眼瞳充血且心肺有膨胀迹象,可以确定是窒息,但也不是溺亡,因为腹中没有呛水,也没有扼喉痕迹,所以应该就是纯粹的捂口鼻窒息而死,然后再被人抛尸下去的;还有就是身上这些轻重不一的条状淤痕,应该是死前遭受严重鞭打虐待所致;再则就是……” “就是什么?!” 仵作略尴尬的咳嗽了声道,“回宋大人,尸体的下身有咬伤痕迹以及……以及男女之事后的残留,所以小的推断,这怕是一起,一起奸杀案……” 宋谨顿时皱了眉,又问,“那死者年纪呢?” “在十二三岁左右。” 宋谨的面色愈发沉重,“死亡时间能推测吗?” 仵作摇摇头,“冬天环境的温度会影响尸体的状态,所以具体死亡时间很难做出判断,只能确定尸体在水中的时间不会超过五个时辰。” 那就是昨夜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花样的年纪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甚至连死后都没能留下一丝体面,这究竟是遭遇了一个什么畜生…… 是奸杀吗?可若是寻常的奸杀,尸体上也最多会有少量因为反抗而遭到捆绑或殴打的伤痕,然而这名死者身上却有那么多又该怎么解释?难道还能在施暴前先将人狠狠打虐一顿?还是施暴完毕后打虐? 又或者……死后被鞭尸?! “这些淤痕是在死前留下的还是死亡之后?”宋谨问。 “是死前。”仵作答道。 那起码不是鞭尸……只是现在连死者的身份都尚且不知,做任何推论也都还为时尚早。 宋谨站起身,开始观察起院内的四周环境。 这是一个半封闭的寻常后院,隔墙是邻街一家酒楼的后院,是以并没有设后院门,院墙建得也足有近两丈的高度,常人若没有辅助工具想翻墙是几乎不太可能。 且昨夜并未下雪,墙头上及墙角下七尺以内距离的积雪也均没有任何踩踏痕迹,所以尸体从墙那边弄过来的可能性便已经基本排除。 那就只能是在霁月阁以内或者至少也是从前门运进来的了。 此时另一边询问完话的林霈已经折返回来,宋谨走过去,“问出点什么没有?” 林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从他们老板到下面杂役全都盘问过了,死者不是霁月阁的人,也没有人认识这个人,连唯一算得上见过的都只有今早上打水发现尸体那个这里新来的小厮,可也反复问过了,他除了意外发现尸体其他一概不知,人好像还被吓得不轻。” 宋谨回过身,再次审视起那堵高高的院墙,渐渐的眯了眼,“不是阁里人,院墙又过不来,也不是从前面,这后院也并不对客人开放,那这尸体难道还能是从水里冒出来的吗?!” 林霈一愣,“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问问。”宋谨说着便直接往前面去。 霁月阁作为京都第一茶楼且能够稳固地位如此多年,其经营能力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且虽是茶楼也并非就真的只做茶水生意。 这里除了给达官贵人提供消遣处外,也是给许多或是家境清贫或是单纯想要赚钱的才艺人士们提供了一个赚钱的路径,比如擅长写字作画的可以在此寄卖字画,再比如擅各类琴艺的人也可以在此借地卖艺。 虽说也叫卖艺,可换个地方换个受众,便跟外面街头卖艺那些又截然不同了。 首先是要有门槛的,卖艺仅限于“高雅”范畴,比方说玩杂技变戏法的就不行;也不是是个卖艺人就能进来,是张字画就能挂出去,还得看你本事和水平够不够入那些贵人们的眼。 贵人们来此喝茶,茶水钱不必说,再把那些寄卖的字画卖给有钱的贵人们,还有给卖艺人随手一掷就是一大笔的丰厚打赏钱,霁月阁再从中提个两层三层,这钱便是几头都赚了。 不过眼下出了人命案子,霁月阁今日是得歇业一天了,从最上到最下凡是在此做事的,近两百号人全都在前面大堂里聚着等候问话。 霁月阁的老板姓杜名文安,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量,大抵是这霁月阁做的也主要是达官贵人或文人墨客们的生意,虽是个商贾,模样看着倒是颇有些文人姿态。 “有名册吗?”宋谨问。 杜文安闻言怔了一瞬,似乎是有些意外,但也立刻就堆起笑容恭恭敬敬的答道,“有的,大人您稍等。”随即连忙叫了个人去取来。 片刻功夫名册就已经交到宋谨手上,“整个霁月阁上下的每一个人的姓名,在阁中的分职,进来的时间,年纪及家住地址均有详细记录,还请大人过目。” 宋谨只简单的翻了一翻,便将名册转递给了旁边的林霈,“照着人先清点一遍。” 她原本也并没有指望一本简单点的名册就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她只是单纯的先看一下有没有缺人而已。 杜文安自己报的是齐的,但如果说实际并不齐,那就这案子的第一个入手点也就有了。 可是很遗憾,没有。 人数是对的,名册也很正常,且看名册是临时起意,做假怕是来不及。 宋谨挨个重新问话也依然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些基本都是靠劳力吃饭的普通人,若真跟一个人命案子扯上关系还被官家亲自问话,想伪装得如此完美一丝破绽不露怕也不太可能。 阁里的每一寸地方也已经让人细细搜了一遍,还是毫无所获。 宋谨叹了口气,让人先散了。 正这时候,前门方向远远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宋谨几人均是顷刻露出了惊疑神色,此时外面是已经被府衙的差役封着了的,要来人也最多是顺天府的大人们,可有哪位大人出现场会是这般方式?! 不过也就是片刻功夫,人也就进来了。 来的是三个年轻男子,为首一位身穿绛紫色缎面宽袍,但看模样倒是丰神俊朗,贵气十足,当然另外两位看着虽稍微次些,却也所差不多,只是面貌都不曾见过。 不过也没用得着她开口,因为这三人一出现,身旁林霈一见了人就变了脸色,跟着就慌忙跪下了,“下官见过晋王殿下,俞王殿下,陈王殿下!” 反倒是杜文安可能见得次数比较多适应了,不卑不亢的行完礼便安静候在一边了。 宋谨迟了些,但也行的是跪礼,“下官见过三位殿下。” 赵郁廷抬了抬手,浅笑着道,“免礼,我等也就是路过此处见外面有官兵把守,一问竟得知这里还出了人命案子,纯属进来凑下热闹,马上就走了,你们该如何如何,不必在意我们。” “谢殿下。”宋谨起了身,是当真准备要走了的。 然后就被叫住了。 赵郁廷让其他人都下去了,单独留下她,然后靠着旁边的柱子双手抱怀,一脸探究的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宋谨对吧?!” “是。”宋谨恭恭敬敬的回。 赵郁廷露出微微一笑,“你……是还没考虑好呢,还是这算是已经拒绝了本王?!” 宋谨稽首,“下官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嗯?!” 赵郁廷渐渐的眯了眼,就这般瞧了她半晌,然后放声一笑,“是个硬气的!至少本王没有看错人。” 宋谨抿着唇默然未语。 赵郁廷笑了笑,接着又道,“本王也不是爱逼人的,一个月,本王再给你一个月考虑时间怎么样?到时候本王要你亲口答复。” 宋谨默了片刻,说,“一年。” 赵郁廷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前一刻还在装傻充愣的人一转眼又跟他谈起条件了。 “下官不论选择了哪一方都意味着同时也对立了另外的两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下官得先自己站稳了脚,才敢考虑其他。”宋谨说。 赵郁廷挑眉,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你是怕跟着本王本王还保护不了你?!” 宋谨笑了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归是有些自保能力了更放心些。” “可是本王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这头拒绝了本王,再一个转身就投了荣王或者怀王?!” “下官可以以性命做保。”宋谨道。 赵郁廷顿了顿,大约是在琢磨她这句话的可信度,但最终也还是摇了摇头,“就算是这样,一年也还是太久了,半年,本王最多给你半年。” 宋谨沉默了片刻,点头,“好。” 赵郁廷并不知道宋谨其实原本就没有指望他真能答应一年的时间,一个在一月内就已经给她递了三封招揽信,今天甚至本尊都亲自出马了的人,半年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真等得了一年。 当然宋谨也不知道赵郁廷今日来虽然确实是想尽快将人拉拢,但目的只有一个,原因却有两个。 赵郁廷上去一步,抬手轻轻拍了拍宋谨的肩膀,笑着道,“毕竟是人命案子,宋大人务必好好查,本王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大步而去,至于那另外两位王爷,倒更像是来撑场子了。 这三位王爷都非同胞兄弟,但俞王的生母静妃母家和谢家有姻亲关系,而陈王的生母惠嫔则原本是谢贵妃带入宫的陪嫁婢女。 不过她想,既然这位已经谈好了,那另外两边也该给个回信了。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大人?!”林霈拿手在宋谨眼前晃了几晃。 宋谨回神,点了下头,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先把尸体运回府衙,然后在京中各处贴告示寻一下近期失踪的年纪在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尽量在最短时间内查出死者的具体身份。” 第三章:温大人 宋谨再次回到后院。 昨晚最后一个使用过井水的人是在亥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在今早辰时,这中间刚好就是五个时辰。 昨夜也没有再下雪,墙的那边一点踩踏痕迹都没有,因此不可能是从墙的那一边。 反倒是从霁月阁后院门到井口这一段的石板小路则由于阁里的人每日都需要频繁打水,所以基本雪一下完就扫开了,就算来回踩个十遍百遍也留不下什么特别痕迹。 至于井口那一周被踩得乱七八糟,则是今早阁里的人自作主张捞尸体时候所造成,根据他们描述在他们踩踏之前这些地方的积雪也都是干干净净的。 所以尸体不管是以什么方式,都还是只能是通过霁月阁出现在这里,而霁月阁的打烊时间是丑时末……客人的嫌疑也不能排除。 “昨晚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子时左右。” “单独一位?” “不是,是一群官家的公子哥,五六人一起离开的。”杜文安答道。 “有客人留宿吗?” 杜文安闻言微微一笑,“没有,我们这里正常情况下是从来不提供留宿的。” 宋谨顿了顿,道,“那客人出入会有记录吗?” “大人说笑了,我们这里再怎样到底也不过是个消遣娱乐之所,来的又大多身份贵重,人家的名讳行程,哪是我们能随随便便做记录的。” “那本官若要你们提供昨夜出入的客人都有哪些,什么身份以及出入时间,你们能提供多少?” 杜文安默了片刻道,“怕是不多。” “有多少给多少。”宋谨道。 杜文安应是。 此时尸体已经挪走,宋谨在发现尸体的井口处看了片刻,又顺着院墙四下转了一圈,没想到这一转,倒是算是有了一点发现。 在捞出尸体的井口平行过去大约三四丈距离的位置竟然还有一口井,只是上面盖了盖子,且上面覆着厚厚的积雪,旁边又挨着还有一棵万年青树,恰好挡了这边的视线,所以才没注意到。 宋谨转过头,看向跟着身后的杜文安,“这口井是?” “回大人,这是原先阁里用的井,只是出水不太好,到了冬里尤其爱断水,所以后来便又重新打了一口,这口也就弃用了。” “可以掀开看看吗?” 杜文安顿了一瞬,浅笑着道,“当然,只是这井虽已不出水了,但地下总是常年有淤泥的,味道怕是有些……” 还没等杜文安说完,宋谨已经直接亲自上手,一把将上头的木盖子掀了。 一股怪异腐腥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算很浓,但不好闻是真的。不过宋谨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俯身往下看去,确实是没有水,只是漆黑一片也完全瞧不见底。 宋谨便又让人立刻点了只火把来,然后丢下去。 火光照亮一瞬就熄了,不过也足够宋谨将地下的模样看个大概,除了比较阴湿肮脏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弃置多久了?” “有三年多些了。” 宋谨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顺天府已经是临近中午,这等案子肯定是需要第一时间去向府尹大人汇报的,但在这之前,宋谨先回了一趟自己住处。 再去的时候,倒没想到裴志敏正在会客。 宋谨原是准备在外面等会儿或者晚些再过来,结果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叫住了。 宋谨回过身,见裴志敏正站在门口处瞧着自己,沉默了片刻道,“进来吧。” “是,裴大人。”宋谨行了礼,便跟着裴志敏走了进去。 裴志敏在上首右边落座,而宋谨进来便已看见了左上首的客人,是位身穿白色便服,品貌非凡的年轻男子。 当然,她知道他是谁。 当今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温显承的独子,温皇贵妃的亲弟弟,都察院佥都御史温絮。 温家人丁不兴,前四个还都是女儿,温皇贵妃是温家的嫡长女,十五岁入宫,同年便怀了荣王,却是十七的时候才有的这个亲弟弟,是以尽管荣王年纪上比温絮还长了整整两岁,辈分上这位却是亲舅舅。 所以同样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高门贵公子,他的“贵”,却是在整个大临都是独一份。 但也毫无疑问,他是站在荣王一边的,整个温家都是。 见宋谨见了人却半晌没有动作,裴志敏微微蹙了眉,催促道,“还不快见过温大人?!” 宋谨也便顺着裴志敏的话俯首行礼,“下官宋谨,见过温大人。” 温絮只淡淡的点了下头,便算是应了。 这张面孔他是认识的,此前他们一共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今年三月春闱传胪的时候,她是凭借相貌优势从探花翻身的新科状元郎;第二次是一个月前宋谨载誉而归,于奉天殿上以十九岁的年纪不入翰林而直授顺天府六品推官。 一朝功名起,就令天下人侧目。大临开国至今一百七十余年,出了五十多位状元郎,却还从未有过一位如此亮眼。 裴志敏原是在等温絮发话的,但等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似乎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这才与宋谨明知故问道,“听说霁月阁出了个人命案子?” “是。”宋谨应了声,便就着这个话头将案子仔细说了。 裴志敏听罢只是点点头,又问,“那两个失踪女童呢?查得怎么样了?” “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宋谨说。 “若是连个人口失踪案子都办不清楚,怕是要辱了之前那么好的名声了。” 说这话的人并不是裴志敏,而是旁边先前一直不曾开口的温絮,人却只管端着茶拿杯盖推着浮末,连眼皮都不曾掀一下。 宋谨闻言也只是顿了顿,而后清浅一笑,“要论办案,顺天府自然是比不得都察院,下官也比不得温大人,如此温大人若是愿意施以援手,下官必当是感激不尽。” 这是你横刀子来,我便竖着刀子回了。 裴志敏闻言顿住皱眉,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温絮放下茶杯,也总算是舍得抬了眼,淡淡的瞧了她片刻,跟着便笑了起来。 “你知道本官办的都是什么案,怎么办案的吗?没有证据或者证据不足的时候我们都是暗地里查的,所以当我们开始明着查一个人的时候,那他的乌纱帽,就只有今天摘下来,和明天摘下来的区别了。” “难道就没有冤案?”宋谨问。 “只要有一项罪名成立了,那就不算是冤案。”温絮说。 宋谨默了片刻,道,“原来都察院就是这般办案的,下官长见识了。” 温絮浅笑着摇摇头,“本官只是说的自己,你这话若让苏老御史听了去,回头他又该要让本官滚出都察院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苏寒清,真正能做到一生清正廉明,砥节奉公的,现朝中怕也只数得出这一位而已,只是老御史如今已是年近古稀,大概也做不了几年了。 “你刚刚故意隐瞒了一个信息。”温絮接着又道。 “什么?” “你见了晋王。”温絮含笑着说。 宋谨倒不奇怪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这事,毕竟三位王爷进去的时候也是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的,所以她也只是道,“下官方才只是禀报案情经过,见不见晋王,与案子都并无关系。” “你答应他了?” 宋谨不答反问,“温大人今日是替荣王殿下来跑腿的吗?” 这话何止是不敬,一旁裴志敏脸色都白了,但温絮却是不怒反笑,“是啊,侄儿说他不方便随便到处走动,所以只好请本官这个亲舅舅替他走一趟了。” 于是宋谨便从宽袖中取出过来之前就已准备好的书信,“那正好,还请温大人将这封信替下官转交给殿下。” 温絮接过信封,却是当场就直接拆了信,内容也不过三五行,一眼就看到了底。 “一年?” “是。” 温絮微微蹙了眉,状似不太高兴道,“这就不大合适了吧,你与晋王约的都明明是半年,怎么到荣王殿下这里……就成了一年呢?” 宋谨只觉得背后一阵寒凉。 就在前一刻,她还真的以为他们就只是知道她和晋王碰过了面,却没有想到连他们当时交谈的内容,他们都早已经一清二楚。 可关键是她清楚的记得当时晋王是将其他所有人都屏退了的,在场的就只有四个人:她,晋王,俞王和陈王。 这四个人是谁都不可能将内容往外泄露的。 那就只能是被人窃墙角了。 要么是霁月阁的人,要么是她带去的顺天府的人,要么,是晋王自己身边的人…… 宋谨抬起头,直直的望着温絮,“你们在我身边安插有眼睛是不是?!” “你说什么?眼睛?!” 温絮闻言大笑,“那你还真是想多了。并不是我们特意在你身边安插眼睛,而是你所处的地方,本来就到处都是眼睛。不只有我们的,也有别人的,也不只限于顺天府,整个京都都是如此。” “那是不是我现在同你们说的每一句话,也转头就会一字不漏的传入另外两位殿下耳中?” 温絮想了想道,“也许吧,那你得去问他们了。” 宋谨默然。 温絮又道,“一年肯定是不能的,半年又显得我们跟晋王没什么分别,这样吧,咱们再打个对折,三个月如何?你同意的话那我就直接替我侄儿应下了。” “如果我不同意呢?”宋谨问。 温絮一脸纯真无辜的眨了眨眼,“不同意啊,你如果不同意,那我们肯定也不能看你活着投奔晋王或者怀王去是不是?” 这是拿命威胁她了。 可偏偏,这个威胁对她来说还确实是非常有力。这些年三王之间的明争暗斗,正四品以上的朝中大员都说倒就倒,尽管大多也只是削个官降个职,可搭上性命的却也不是没有。 四品以上尚且如此,遑论她一个刚刚上任的从六品推官。 更何况吏部尚书温显承还是荣王的外祖父,而朝中四品以下的官员,终身仕途也基本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她清楚的知道眼下她只要敢回答一个“不”字,哪怕是不要她的性命,她的仕途可能也起点就是终点了。 宋谨闭了眼,淡淡的回了一个字,“好。” 温絮满意的笑了起来,“那怀王那边呢?一年还是半年?还是半年吧,一年怀王肯定也不会乐意的,那是你自己回复或者我们替你代劳?” “那就麻烦了。”宋谨默然道。 温絮浅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一句话的事。” 这般厚颜无耻的话还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倒把宋谨都逗笑了。 温絮也不介意让她笑,只是道,“我知道你不惜一切的要争取上一年或者哪怕是半年时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只要不站队,就不会落入这场皇权斗争的漩涡了?啧!” 宋谨面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愣愣的看着他。 温絮笑着摇摇头,却不再说什么,负着手往外大步而出,裴志敏见状也连忙跟随而去,独留宋谨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四章:运气好 温絮这一趟根本不是来做说客,而是直接给她打上了荣王的烙印。 尤其是怀王那边,甚至都不需要等到三个月后,等温絮替她把条件一代传,再稍微做一点什么其他暗示,她怕是就站到怀王面前都说不清楚了。 并且依她猜测,他们还很有可能将他们约定的三个月时限不动声色的透露给晋王那边,更关键这还是既定的事实,怀王那边她还可以解释一下,晋王这边是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在嘴上说让她自行选择,却在行动上让她别无选择。 心机城府,阴险狡诈,咄咄逼人,这才是那位大临第一贵公子的真实面目,甚至也许……荣王也是这样。 只是如果让一个心思过于深沉的王爷做了帝王,对天下百姓是福是祸不好说,但对届时的朝臣们肯定是算不上好事。 不过那也是将来的事了,谁说得准将来坐上那个位置的到底是哪一位呢? 尽管温絮的突然到访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宋谨的思绪,但也仅此而已,当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是照常,手上该查的案子也一点没有落下。 只是这两起案子的复杂程度确实有些超乎了宋谨的想象。 失踪女童案查了数日线索毫无,便是霁月阁女尸案也单是死者的身份就查了四五天,符合年龄的失踪者倒是第一日就找到了好几位,可去认尸却发现都不是,那些失踪的也大多第二天第三天就寻回了。 最后被找到纯属偶然,城外一对平民夫妇进城里置买东西,无意间看到了街头的寻人告示,觉得跟自家两年前便已失踪了的小女儿胡妙心很有几分相似,于是抱着几分希冀上顺天府一问,结果就当真找着了。 据这对夫妇交代,他们小女儿失踪的时候才刚满十岁,是跟着他们进城买东西然后在街上走丢的,当时也报过案,但是寻了好几个月也没寻着人,最后就无疾而终了。 已经过去了两年,宋谨原本是完全没有觉得现在还有可能从这对夫妇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的,然而在听到他们描述到女儿的走失方式的时候,宋谨却是猛的一顿。 大人的片刻分神,眨眼孩子就不见了,且当时也没有听到任何不对的动静,失踪时候才十岁出头,后来官府也是查不到任何线索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过程似曾相识。 是了,灵塔寺失踪的那两个女童。 只是巧合?可是这样的巧合也未免太巧…… 有那么一瞬,宋谨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你们说灵塔寺失踪案会不会也许并不只两起,甚至灵塔寺可能也并不是唯一案发地……” 一旁的几人闻言均是一愣,王检校惊讶道,“大人说什么?!” 宋谨支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道,“我怀疑灵塔寺那两起女童失踪案,跟两年前胡妙心的失踪,可能是同一起案子。” 吴班头陡然瞪大了眼睛,露出十分的震惊和疑惑,“同一起?!不会吧?胡妙心失踪跟灵塔寺那两起失踪,这中间可是隔了整整两年多时间,而且失踪的地点也完全不是在一个地方……难道大人是已经有什么证据吗?” 宋谨摇摇头,“目前还只是一种推测。” 总班头吴诠与检校王舜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只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困惑和茫然。 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林霈立刻拿了胡氏夫妇跟前面那两起女童失踪案报案人的供述进行比照,而后道,“如果抛开胡妙心的死亡方式不提的话,她当时的失踪方式跟灵塔寺那两个女童的失踪方式确实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而且她当时才十岁,也还算是个孩子,当然其实现在都也还算个半大的孩子,遗憾的是人已经没了。” 宋谨点头,“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只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我们需要证据。” 顿了顿又道,“且我认为胡妙心的死和她两年前的失踪也未必没有关联,所以一旦证明这三起失踪案为同一起,那么不论是先查出胡妙心的死因还是先查出这三起失踪案的真相,都对另一个案子的进展有极大的帮助。” 吴诠听完却是一脸愁容,“可是这中间都隔了两年多,就算有证据也……也难查啊现在!” 宋谨道,“你的主要任务依然是那两个失踪的女童,找到人比查出什么线索都强。你的搜查范围也不必局限于围绕灵塔寺散开进行了,都城以内也要查,甚至我现在觉得,不论是生是死,人在京都以内的可能性比在其他地方的可能更大一些。” “大人的意思是现在主查都城以内?!” “就当是赌一把吧!”宋谨说。 “那……我们做什么呢?”林霈问。 宋谨想了想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成立,也就意味着这起案件其实在两年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么我们也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两年内很可能还存在其他类似的女童失踪案,所以你们眼下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相似案件全部排查出来。” 吴诠起身行了礼,“几位大人商量着,小的就先去了。” 宋谨向他点了点头,“你去吧!” 从宋谨处出来后,吴诠先去衙役班子点了人,领着出了府衙后,只身又去斜对面的包子铺买了个肉包子,再才叼着回了队伍里。 …… 宋谨倒是一语成谶,这边还一点新线索没有查出,那边两个女童就已经当真在都城内找到了。 就在这日傍晚,东城门处的守卫无意间发现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儿准备出城。 父亲五大三粗,母亲也相貌平平,三个女儿却是十分秀气可爱,从面相上看,不论是三个女儿之间还是女儿与父母之间都完全看不出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模样,且她们看向父母的眼神明显带着深深的畏惧,其中最小的那个有边脸高高的肿着,眼里似乎还带着泪,连走路也仿佛并不是自愿而完全是被拖着走。 城门的守卫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将人拦下询问。 结果这一拦,那对父母连忙拽着三个女儿就准备要跑,与此同时三个女孩儿也像看到了救星般,立刻拼命挣脱了父母的钳制扑到守卫的怀里,并大哭着直喊救命…… 这要还看不出问题那些守卫就当真是吃干饭的了。 经询问后得知那对中年夫妇竟然根本不是她们的父母,而是准备要拐卖她们的人贩子,那对夫妇当然是死不承认,于是人就这么被送到了顺天府。 这三个女孩儿里的其中两个便是在灵塔寺失踪了数日的那两个女童。 报过案的那两个女童的家人迅速赶来认了自家孩子,另外一个女童也交代自己是独自去灵塔寺为玩耍期间被带走,并报了自己的家住地址,顺天府很快安排人顺着地址去家里确认,才得知此女童父母早逝,家里只剩下一个烂酒嗜赌的败家哥哥,并不管这个妹妹的死活,是以人丢了数日都完全不知,更何况去报案。 中年夫妇起先依旧咬死自己就是她们的父母,宋谨也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直接下令上刑。 到底是两个嘴硬骨头软的,一番拷打下来,到第二日上午,该招不该招的很快就招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之所以能够将孩子从大人身边悄无声息的带走,用的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根糖人。 小孩子贪嘴又没什么防备心,趁着大人不注意的间隙将孩子引诱至无人处,等孩子吃了下过药的糖人,剩下的一切就都好办了。 至于为何把人从城外弄入城内,则是事先就已联系好的一位买家在城中,但后来又因为对方临时悔价,他们一再让步,谈了几天才终于谈拢,结果最后对方还是再次变卦直接说不要了。 他们一时找不到下一个合适的买家,又听说顺天府已经立案在查,这才不得已在都城里滞留了数日。 紧接着听说城内也开始查了,他们只好准备赶着今日傍晚把人带出城去,没想到就被抓了个正着。 这些都没有太大问题,直到当宋谨问到他们是何时开始拐卖,手上拐卖过多少女童的时候,他们交代的是自己手上沾过的拐卖案子确实不少,但以前都是在与京都毗邻的徽州府,一个月前才来到京中,在京都沾过的只此三个。 这却是大大出乎宋谨的意料了。 就在头一日他们才刚刚推定灵塔寺的两起,更准确说是三起女童失踪案,与两年前在都城以内失踪的胡妙心是一起案子,而眼下灵塔寺的案子随着失踪女童的寻回迎刃而解,然而真相却是与两年前胡妙心的失踪扯不上半点关系…… 在大临律法中,但凡涉及人口拐卖的直接就是死罪且没有任何回环余地,拐卖三个和拐卖三十个都并无太大分别。 怎样都是死,他们没有胡编乱造的道理,而且就是他们话中内容只需要顺天府派人前往徽州府一查也立刻就知道真假了。 而如果他们没有说谎,那么也就意味着眼下这几起失踪案和两年前胡妙心的失踪的许多相似都只是纯粹巧合。 而宋谨还试图将两起案子并案,也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吴诠倒是大大松了口气,“围绕灵塔寺方圆百里查了这么久鬼影子都没查出一个,今天刚把重点转向都城以内,就把人给逼出来了。要一开始就直接从都城入手,怕是这案子也早就解决了。” “只怕未必,他们可是惯犯,要真那么好抓在徽州府就早该被官府解决了!我看我们能这么快把人抓着,也纯粹是因为运气好。”林霈说道。 隔壁曹通判和李治中听说这头女童失踪案已经查清楚了,又正好得闲,索性也过来凑个热闹,宋谨却只是同他们二人见了个礼搭了三两句话,然后便两眼直直的望着案上的口供一言不发。 前面毫无头绪的查了那么多天一丝线索也没有找到,昨日刚想出一个新思路来,眼下案情却突然大转折,连同刚刚成型的假设也立刻就直接被全部推翻。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具体又说不上来。 第五章:结案 瞎琢磨是琢磨不出什么的,宋谨直接去牢房里审人。 先单独提出来的是那个妇人刘月香。 “本官还有几个疑问要你如实交代:第一,为什么都是女童而没有男童?第二,为什么是在五到十岁的年纪范围而不是更小,更小的不论是对于你们下手还是对于买家日后抹去她们的过往记忆都更方便吗?第三,你们的买家都是什么身份?” 宋谨上来就甩出一连串问题直接将刘月香问懵了,就那般颤颤巍巍的跪着,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开始一一回答。 “因为女童……女童不论是大人还是官府,都,都相对没有男童那么受重视;五到十岁是因为……因为小孩子太小那还得养大,得吃饭不是……而且太小的那大人也会看得更紧,就,就没那么好下手了…… “至于买家……我们买家都是普通买家,就是……买去做女儿,做童养媳之类的,没,没有什么特别的……” 宋谨挑眉,“普通买家?那是什么样的买家才算普通买家?!” “普通买家就是……就是……” “你先告诉我一个孩子你们一般卖多少钱?”宋谨打断她道。 “一般是十到三十两银子,这要看货……不是不是!看人,要看人的……” 宋谨笑起来,“这价钱可以啊,你知道本官一个月多少俸禄吗?本官一年的俸禄加起来还不够五十两呢,也难怪你们明知人口贩卖是死罪还要去做。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价钱,可也不像是什么样的‘普通人’都买得起的啊?” “他们是……一般是商贾人家……” “没有官家的?” 刘月香这次倒是反应得快,连忙摇头,“没有,从来没有!” 宋谨点点头,接着又道,“本官要你把你们京城里那位买家供出来。” 刘月香的神色又为难起来,“这……可是大人,我们生意也没做成呐!而且干我们这行的,买家跟卖家那都是……” “你项上人头都快没的人了还要遵守一下行业操守?!” 刘月香还在欲言又止,恰这时吴诠飞快走过来,颇有些兴奋的说道,“大人,那边周达已经把那个买家交代了!” 宋谨有些惊讶,“周达交代?可是他怎么知道本官要审问什么?是你问了还是他自己主动的?!” 吴诠一顿,连忙揖手道,“是小的多了嘴,刚刚您在审她的时候,小的将您提的几个问题也照着搬过去问了一遍,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就交代了。” “我去看看。”宋谨起身道。 走得太快以至于她也并没有注意到刘月香在听到吴诠这话后的神色看起来却是比宋谨还要惊讶。 吴诠深深的看了刘月香一眼,沉声吩咐一旁的衙役,“把人带回去!” 刘月香没交代完的问题,在周达处都交代了清楚。 包括那个买家也很快就被吴诠亲自去抓到了衙门里来,在人口贩卖这一块儿,买家虽罪不至死,但那也是要判罪的,所以即便他们交易没有成功,把人抓顺天府来也并不算是冤枉。 确实如那对夫妇所交代,买家是个小商贾,做布缎生意的,除了城里一个跟在父母左右帮衬生意的大儿子外,布庄里还养着个十七岁的小儿子,模样生得不错,可惜却是个天生弱智。 眼见着孩子已经快要成年,想娶上个正常人家的姑娘是不太可能的,这才准备买个女童,放布庄去养大了直接给傻儿子做媳妇。 至于最后为什么生意又不做了,则是因为他们傻儿子的媳妇人选已经有了。 就是布庄里一个杂工家的小女儿,模样什么的条件可能是差了些,但人家那是大人自己愿意的,不犯法且只要十二两银子,从周达夫妇那里买还最低都得十五两。 五两银子听着不多,但宋谨一个从六品推官一个月的俸禄折合下来都不过四两左右。 这样一比较,那五两银子就是真的不少了,如此一来普通人尚且知道怎么选择最有利何况是一个商人。 失踪女童已经找回,犯案之人也已捉拿归案,该审问的也已经审问清楚,徽州府那边也已经派了人前去核实调档,其实这案子查到这里就算已经结束,可以进入最终问审流程了的。 可眼下,她却连是否将当前所查结果是否立即去向裴志敏汇报都有些犹豫。 顺天府作为一个初审衙门,推官受理的案件更是仅有杖罪以下的案子才有权直接审理发落。 杖罪以上的案件需府尹亲自出面,死刑案件则还需上交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复审,若发现案件审理不明确、定罪量刑不合适等问题,会将案件驳回进行重审重判。 所以哪怕是初审,宋谨这个六品推官也是做不得主的。 她只是负责查,查出的结果一五一十的汇报给府尹裴志敏,等一切基本水落石出后,再由裴志敏坐堂问审,然后再将初审结果往三司汇报,等待最终审判结果。 这案子的形势毫无疑问是非常明朗的,一旦进入问审,直接就是一锤定音,即便是三司复审也几乎不存在第二种结果出来。 这也恰恰也是宋谨在犹豫的原因。 一锤定音的案子,是最难推翻重审的。 即便现在案子已经再找不出什么疑点,即便周达夫妇她已经一审再审,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清清楚楚,可她依然还是觉得这案子有哪里不对,觉得自己很可能遗漏了什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吴班头,麻烦你再去把那三个受害者女童请到衙里来,就说本官还有一些话要问。” 吴诠一愣,“啊,可这案子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 宋谨也没解释什么,只是道,“你去就是了。” “是,大人。”吴诠瞧了瞧宋谨的神色,也没再多问,领了命便去了。 不多久三个孩子就陆续被带到了宋谨面前,最大的叫阿菁,刚满九岁,另外两个都是七岁,一个叫王小怡,还有一个叫江婉婉,就是那个没了父母哥哥也不管,失踪了七八日都没个亲人报官的,也是这三个孩子里面模样生得最好的那个。 阿菁和王小怡都是双亲陪着来的,江婉婉还是一个人,顺天府去接人的时候,她那位哥哥依然不在家也不知去向。 另外两个孩子见了宋谨都是连忙行跪礼喊大人,一直怯生生的低着头,连正眼都不敢看她,只有江婉婉不仅不行跪礼,连称呼也是脆生生的直接喊她“大哥哥”,冻得通红的小脸上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直直的望着她。 无礼是无礼了点,但坦白来说这样的孩子于她而言反倒更喜欢些,不过这都是私话了。 宋谨问话的时候原本两家父母都是在一旁陪着的,还是江婉婉说了一句是不是一定要大人陪着才可以,宋谨说不是。 再一想让大人陪着似乎也确实没太大必要,兴许还影响孩子有些话不敢说,于是便让人先见两家父母领去隔壁歇着了。 见父母一走开,阿菁和王小怡的脸上立刻便又露出了些紧张和害怕了,江婉婉走到两人面前将两人的手都牵了起来,并冲她们甜甜一笑道,“你们不要怕,这个大哥哥是大官,是好人。” 阿菁和王小怡的目光在江婉婉和宋谨脸上转了个来回,惊惧神色不减反增。 江婉婉见此便甩开了她们的手,一脸不屑的轻哼了声道,“没出息!” 然后走到宋谨面前,马上又变成了一个甜甜的笑脸,殷切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讨好道,“婉婉是被抓到的最早的,知道的也最多,所以大哥哥你要问什么就问吧,婉婉什么都会说的。” 宋谨看了看另外两个孩子,也便从江婉婉开始问。 内容和之前问过的出入其实不大,只是稍微详细了些,同样,江婉婉的回答也和那日没有太大分别。 江婉婉过后是阿菁和王小怡,兴许是没有父母陪着显得有些慌张,也兴许是多隔了两天有些便记不清楚了,两个孩子都是答得磕磕绊绊的,有些地方甚至还要江婉婉提醒才想得起,好在最后也都问完了。 但是一如她上午二审周达夫妇一样,并没能够得到更多有效的信息。 即便周达夫妇可能因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说谎或者有所隐瞒,作为受害者的三个孩子却是不可能的。 宋谨叹了口气,“大概真的是我多疑了。” 刚将三个孩子与父母送出去折返回来的林霈恰好听了这么一句,有些疑惑道,“多疑?大人多疑什么了?” “没什么,你把口供和证词整理一下,晚点给裴大人和吴大人送过去。” “那这案子就算是结了?”林霈问道,出口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个什么白痴话。 宋谨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徽州府那边的档案还没有调过来,且这是死罪案子,裴顺天府无权直接裁决,初审完了还得过三司呢,不过案虽没结,剩下的却都是上面的事,已经不需要我们做什么了。” 林霈点点头,“那咱们眼下,就是霁月阁那案子了。” 宋谨看了看外面有些阴沉的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申时一刻。”林霈答道。 “那还早,我再去霁月阁看看。” 林霈一愣,“大人现在要去?!” “嗯。”宋谨点头,已经转身取了披风来,边系着带子便往外走。 林霈连忙跟出来,“那下官……” 宋谨笑着罢了罢手,“你不用去,我叫上吴班头一起就行了。” 第六章:找谁 此时还是霁月阁的正常营业的时间,宋谨虽然只数日前在霁月阁出现过一次,却也是被眼尖的小厮一眼就认了出来,吴诠就更不必说。 不过在这种地方做差事要的可不只是眼尖,脑子也是要够灵活的。 小厮一看两人都穿的是常服,便知道这是不想惊扰到旁人的了,于是迎他们进去的时候,称呼的也不是“大人”而是两位“公子”。 尽管和眉清目朗容的宋谨比起来,身后跟着的吴“公子”则不论身形还是面貌都多少显得有些粗犷了。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往后院而去,此时之前的积雪早已融了干净,整个院子的模样这才算是看了个清楚。 只是他们观察着院子,同时也有人观察着院子里的他们。 一名青袍男子负手立于窗前,目光下眺,开阔的视野将下面的一人一物一动一静一览无余。 “看本王说什么?!一盏茶功夫还没过呢,人说来就来了。” 杜文安站在一旁浅笑着应道,“殿下料事如神。” “处理得干净吗?没有什么遗漏吧?” 杜文安恭敬揖手,“殿下尽管放心,只要灵塔寺那两个女童的案子结了,这边这案子,不论宋谨怎么查,都只会在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 “那就好。” …… 宋谨在井口前站了片刻,转头问一旁跟随着二人进来的小厮,“这口井你们现在还在用吗?” “回大人,在的。毕竟这是我们阁里唯一的常用水井,虽然说捞出过死人……可若再重新挖一口井,一则麻烦,也显得多余,所以就清洗了一番,又找了一位僧人来做了场法事去去晦气,也便继续用着了。” 宋谨浅笑,“冒昧问一句:你们阁里的煮茶用水……是来自这口井吗?!” 小厮大约也完全没有料到宋谨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愣了好一会儿才组织起语言,神色略有些尴尬的笑着答道,“这当然没有了,我们阁里皆非凡品,且不同的茶有不同的烹茶方式与用水要求,这井里的水它……绝大多都是不会用的。” 旁的吴诠一笑,“换句话说那总还是有些会用是吧!那你们客人们知道这里发生过命案吗?知道这井里就在不久前才捞出过尸体吗?应该不知道吧,要知道了铁定喝不下去。” 小厮的表情已经快哭了。 吴诠被宋谨瞪了一眼,这才收了收笑容道,“其实也没事,不就是泡过尸体嘛,其实泡尸水跟洗澡水也没多大区别,只要沉淀干净了还是能喝的对吧。” 小厮:“……” 宋谨走到另一边的那口枯井前,却发现井口不知何时已经被填封了。 宋谨有些奇怪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封的?” 小厮道,“回大人,是阁主说这井太久不曾清理,下面的淤泥累积泛了臭,怕再有贵人来这院子里要看井会被这气息熏到,反正继续留着也别无用处,这才下命将这井给封了的。” “那为什么以前不封?!” “以前……可能是弃置之后就基本没人去东过这口井了,所以也没想到这上头去吧!” “那杜阁主可真是有心了。”吴诠浅笑道。 宋谨倒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小厮话里的“贵人”总像是在特指她,似乎杜文安早料到她还会再来这院子查看,甚至应该还会再看这井一样。 宋谨比上次更为仔细的将整个后院查看了一圈,包括院墙都是一处一处用手摸索着过去的,试图看看有没有隐藏的暗门之类。 当然也没有。 不过也是,就这么薄薄的一堵院墙,真要弄个通门,想藏又能藏到哪里去,正常来说,也同样显得多余。 宋谨叹了口气,仰头望向愈发阴沉的天色。 吴诠也跟着抬头,不禁皱了下眉道,“看样子今晚又要下雪了。” 宋谨嗯了声,然就在她的视线从天空落回地面的转瞬过程间,她看到了一双眼睛,来自霁月阁阁楼上三层的一个窗门前。 但也只是一瞬对视,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那双眼睛就已经错开,连同那扇推窗也随即就被放了下来。 宋谨顿时便皱了眉。 按常理不过是陌生人之间偶然的一眼对视,并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可方才碰了眼神之人,对方却分明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不仅立刻错开了目光,连窗也连忙就关上了?! 是刻意还是碰巧…… “你们这里是一个房间一个后窗吗?”宋谨抬望着视线源头那个紧闭的窗户,问一旁小厮道。 小厮不明所以,只是答道,“是的,大人。” 宋谨按着窗户顺序将那个房间的位置推测了个大概,跟着一言不发的抬腿便疾步往里面走去,站在原地的吴诠跟小厮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管他刻意还是碰巧,去看看那房间是什么人不就知道了。 宋谨很快便上了楼,按着位置找到了那个房间,然后叩门。 里面原本有些交谈的声音,但在宋谨突兀的叩门声后出现了片刻的安静,然后才有人问道,“那位?” 宋谨默了片刻,随口胡掐道,“小人送茶点的。” 声音落下的同时,房间的门也打开了。 给她开门的应该是房间中某一位带的家奴或者随侍,房间里有两名中年男子,从衣着来看应该都算得上是有些身份的人,但又都并不认识。 她打量着对方的同时对方二人也打量着她,先是见她两手空空,再一看衣着面貌更不像是真来送什么茶点的,二人顿时沉了脸色,一脸疑惑的看着她,“你什么人?找谁的?!” 宋谨看了看房间紧闭的后窗,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敢问二位,方才可是你们中有人在窗前站立过,看见了下面后院的人,并且关了窗?!” 其中一人挑眉,冷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是我,怎么了?哦,原来你就是刚才下面院子里那个人啊!” 宋谨轻点了点头,又问,“那……您刚刚为什么要关窗?” 那人顿时便嗤笑了声,“废话,当然是因为开着窗吹得冷啊!这大寒天的,难道你晚上睡觉还窗门大开的?!” 宋谨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人双手抱了怀,一脸漠然的瞧着她道,“所以你专门跑上来就因为我刚看了你一眼?然后再来问个为什么要关窗?!” 宋谨抿了抿唇,揖手道,“抱歉,打扰了。” 然后便从门里退了出来,转身之际还听里面一人低骂了句,“哪里来的神经病!” 吴诠后知后觉的此时才总算追上来,当然是什么也没赶上,见宋谨一副已经要走了的模样更是一脸茫然。 不过宋谨想了想还是停下来,浅笑着道,“算了,来都来了,咱们也喝杯茶了再走吧!” “啊???那大……大公子您上来,就只是为喝茶的?!” “是啊,你喝吗?我请。” “喝!当然喝啊!”吴诠嘿嘿一笑道。 两人走开不久,方才宋谨叩过门的房间隔壁,房门自内而外打开,青袍男子走了出来。 “这警惕倒是高得很!” 杜文安随后而出,“惊扰殿下了。” 男子唇角一扬,“这倒不妨,且其实就算真让他看见了本王也没什么,本王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本王见他还有心虚的吗?!” 杜文安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 两人重新回到之前的房间里,屏退了多余的人,这才道,“那个榜眼呢?怎么样了?” “他……拒了。” 男子一愣,“你说什么?他拒了?你们没把条件说清楚还是这么的?本王允他半年内出翰林,还是正六品起任,这待遇可是比宋谨都要高了他居然还不愿意?!” 杜文安欲言又止,“说清楚了的,但是他……他后来又问宋谨是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属下只记得当初都传这一科的状元和榜眼是一府同出的多年好友,且据调查宋谨一个多月前回京后两人还曾在醉荫楼彻夜长谈一醉道天明,是以属下便以为他此问是想和宋谨能够站在同一边,但结果……” “恰恰相反?!” 杜文安点头。 男子一声嗤笑,“谁规定只有好友之间才能够彻夜长谈的!且就算好友又如何,这些底层读书人出来的,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功名,结果到手的状元还没捂热就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夺了过去,自己落个榜眼还成了个大笑柄,你想想他会是种什么心情? “表面装得再大度,心里只怕早就已经嫉恨死宋谨了,要是这样还能不反目甚至是继续做朋友,那才是神奇!至于你说宋谨回京后二人约那顿酒,估计就是最后的割袍断义酒吧!” 杜文安揖手,“是属下糊涂了。” “那他是直接果断就拒绝了?就一点什么条件都没谈?!” “倒是也有,他说如果我们放弃宋谨的话,他便可以站到我们这边。” 男子顿时就笑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孟淮?是孟淮吧?他是从哪里觉得自己能比宋谨的利用价值更高的?就因为本来的新科状元应该是他?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些!” “那这人……” “先晾着吧,看宋谨这边的情况再说,但也还是注意着些,就算这人本王不收,也最好不要便宜了别人。” “属下明白。” 第七章:起疑 另一个客间里,吴诠正端着一杯抵得上自己一月俸银的好茶如牛豪饮,反倒是提议喝茶的宋谨兴致缺缺,站在房间的后窗前望着外面一言不发。 吴诠好奇的走到宋谨旁边,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外望去,“大人在看什么?” “在想胡妙心的尸体,到底是如何出现在那口井中的。”宋谨说。 “那大人可有什么新发现?” 宋谨摇摇头,“我始终觉得跟这霁月阁是脱不了干系的,可偏又拿不出任何的证据来,她生前的整整两年时间于我们都是完全空白,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又接触了些什么人,这些都可以作为线索和证据但是我们却都得不到。” “是啊!”吴诠叹了口气道,“这种连个入手点都摸不着的无厘头案子,属下说句悲观的,除非是犯人自首或者哪天突然幸运的冒出一个知情人士来,否则破案的希望真的渺茫。” 宋谨往窗口正对出去的方向一指,“这家酒楼是什么时候有的?” “大人说芙清楼啊,好像是三年前有的。” “那这霁月阁呢?” “霁月阁就比较早了,算起来起码得有七八年了吧!” 宋谨顿了顿,又问,“那芙清楼和霁月阁,有什么来往或者关联没有?” 吴诠想了想道,“这个属下还真没了解过,不过一个开酒楼一个开茶楼,就算有竞争也是微乎其微,想来是没有的吧,当然大人要是确实想知道的话,属下回去就查。” “查查吧!”宋谨点点头道。 正准备关窗的时候,却突兀的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声音有些远,当然不是来自他们所在的房间里,也不是在霁月阁的范围内,是从窗外,从他们这个方位的斜对面的一座院楼里。 受惊之余,等宋谨立刻集中注意再仔细听的时候,余下传来的却又变成了依稀的女人的笑闹声。 宋谨皱了眉,沉声问吴诠道,“那是什么地方?” 吴诠似乎也分了神,好一会儿才连忙回道,“大人是问刚才声音来的地方?听着方位……应该是从醉烟坊传来的吧。” “也是酒楼?!” 吴诠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尴尬的解释道,“不是酒楼,醉烟坊是……是青楼……” “青楼?”宋谨一顿,思索着道,“可青楼为什么会在这一片区域?” “大人有所不知,这条街和那条街比邻并行,但在许多方面又截然不同,这条街自然大多为风雅去处和文人聚散之地,隔壁那条街则更接近这京都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气息,显得有些庸俗,有些烟火气,却是整个京都里人流聚散最多的去处,便是属下这种,比起这条街也还是更爱那条街去。” “所以呢?” “所以人流最多的地方,尤其爱出来逛荡的大多都是男人啊,那什么……青楼之类,当然也会出现在男人们聚集最多的地方啊!那条街可不止这一家,好多家呢!” 宋谨一时没有说话,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一丝异样感觉,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见宋谨似乎又失了神,吴诠喊了声道,“大人?” 宋谨将推窗放下来,沉默的回到位置坐下。 吴诠替宋谨沏了杯茶,宋谨接到手里,却也只是端着没有喝。 吴诠则本着花了大钱不能浪费的心态,管他有没有喝出味儿都已经喝了一肚子的茶水,此时正拿了个栗子酥吃起来,便吃便托着脸笑着问,“难道大人是想起什么了吗?” 宋谨抬眼看了他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道,“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胡妙心的尸体其实……是从醉烟坊过来的?” “啊?”这一开口倒把吴诠听愣了,“大人您刚说什么?!” 宋谨却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站起身,跟着无厘头的又说了一句,“我想去看看。” 吴诠还处于茫然状态,只愣愣的又问,“看?看什么?去哪里看?” “醉烟坊。”宋谨道,说完也没管吴诠是什么反应,人便已经抬脚快步往外走了。 一直出了霁月阁走到大街上,宋谨才发现自己身后没有人,于是又原地等了好一会儿,落在后面的吴诠才终于跑着跟了出来。 “你干嘛去了?” 吴诠把手上拎着的东西往宋谨面前一晃,嘿嘿笑道,“花了钱的东西不能浪费啊,何况还是大人请的,那就更不一样了。” 宋谨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直接问他道,“从这里去醉烟坊,往那边绕过去会更近一些?” 吴诠露出一脸的古怪神色,“不是,您……真要去那地方啊?这不,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不合适?” 吴诠舔了舔嘴唇道,“毕竟咱……咱们怎么说那也是……” 宋谨扶额,哭笑不得的摇摇头道,“我说去看看就是字面意思的看一下,你在想什么?!” 吴诠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往左侧一指,“两头其实差不多,这边绕过去会稍微近一点点,不过眼下天色已经不早,绕过去只怕也少说得要两刻钟时间,那会儿天可就黑了,所以要不然……明天再去?” 宋谨挑眉,“难道青楼还有晚上不营业的?” 吴诠摸了摸鼻子,“应该是……没有吧……” “那不就得了。” “可是今晚多半要下雪。” “下雪会影响逛青楼吗?” “……不影响。” “行了,走吧!”宋谨浅笑着道,末了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倒是觉得吴班头你今天有些反常。” “啊?有吗???”吴诠瞪大了眼睛道。 从霁月阁到醉烟坊的直线距离很近,就是一个背对背的斜对面,可两条街道并不串联,是以看着没多远,人过去却需要绕上大半个圈,这也是她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方面的原因。 两人申时一刻出来,在霁月阁耗了一个多时辰,到醉烟坊的时候已经是酉时。 冬日的天色原本就暗的早,到这个时间基本就已经过度到夜晚了。 不过也正如吴诠所说,这条街比那边那条街明显更具有烟火气息,即便是大冬天的夜市氛围也并不差,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灯火通明。 醉烟坊就更不必说,他们做的原本就是晚上的生意。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计较客人的身份,虽说越贵气的越喜欢,可只要是消费得起的那当然也是来者不拒,身份就更不讲究了。 所以两人只像个寻常恩客般很轻易随便的就进了去,而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寻欢男客中,宋谨的模样又显得格外英俊出挑且还是生面孔。 是以一进了楼里就立刻被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各色美艳女子围了上来,又笑又闹叽叽喳喳的争着和她说话甚至还上手拉人,画面活像是唐玄奘进了蜘蛛精的盘丝洞。 第八章:一个少年 宋谨被纠缠得实在没了脾气,躲也躲不开,最后只能沉下脸色冷声呵斥试图将人赶走。 奈何再有威严的神色和语气与她的面相结合起来也大打了折扣,加上四周吵杂的环境将她的声音也弱下去了很多。 她的这句话也并没有吓退几个,反倒看得一旁的吴诠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弯了腰,直到被宋谨狠狠的瞪了一眼才连忙过来帮她赶人。 吴诠当了十来年捕头的,带一班子手下也好,平日里办差都没少拿出唬人架势,再加上本身块头不小,面相长得也比较凶,倒是果真三两下就把人全撵开了。 宋谨闻着满鼻子充斥的各种脂粉香味儿,只觉得头脑发胀浑身不适,竟是有些后悔来了。 然而尽管进来的时候赶走了一批,可还是他们每走个三五步就会突然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妖艳女子直往他们面前凑,便是楼里端茶倒水做下等杂活儿的,也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女人。 这过程里吴诠是倒是还挺享受,但凡往宋谨身上扑来的,都被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拦腰捞了过去,把人推开前还不忘往人脸上摸上一把。 脱身后宋谨便直接快步上了三层,随便挑了个靠着后院一面无人的独间走了进去,并且目标很明确的径直走向窗前,开了窗倾身往外望去。 吴诠一路欲言又止,奈何人多杂乱又不好问起,到此时才终于开口道,“大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里离霁月阁,其实很近。”宋谨说。 吴诠顺着宋谨的目光看向斜对过去的霁月阁的后面,笑了笑道,“是,看着是近,可人要过去那也还是挺远的了啊!” 宋谨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而是道,“关于胡妙心的死,虽然我们目前定义的是奸杀案,可实则至少我个人,更倾向于她是在遭受侵害的过程中或者之后,被侵害施加者失手致死。 “一个将满十岁年纪便失踪的小姑娘,如果没人管那么她现在要么沦为街头乞儿要么早就已经饿死,再或者就是被人带走且控制了。若是前两种情况,在两年前她的父母到顺天府报案之后人肯定就已经找回,所以我有八成把握胡妙心这一起是属于后者。 “而一个已经被自己完全掌握在手中的人,即便对其施加以再残暴再无人性的侵害,他需要杀人灭口吗?并不。再加上她的死亡方式,是窒息但既不是扼喉也不是溺水,倒更像是被不小心捂死的。” 吴诠听得有些发愣,“捂死……可如果是捂死,那跟这醉烟坊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谨道,“难道你不觉得如果这案子的发生的地点是在醉烟坊的话,就会合情合理很多吗?” “……啊?” “生前遭受侵害,尸体全身赤`裸。” 吴诠想了想道,“那好像……确实是……” 宋谨并没有在房间多做停留,只看了片刻便又转身快步的往楼下而去。 吴诠又马不停蹄的跟上来,不禁问道,“大……公子现在又去哪儿?还是这就回去了?” “我想去这里的后院看看。”宋谨说。 “后院?这后院能有什么可看的?”吴诠赶着步子干笑了声道。 “说不定呢?”宋谨轻笑了声。 醉烟坊的后院和霁月阁那边的大小差不多,不能说绝对,至少大多时候也是没有客人会去的。 毕竟别说这院子不大也没什么看头,哪怕是有,又有几个来醉烟坊寻欢的男人会舍弃床第享乐,再专门拉个美人来手牵手的一起逛个小院子?! 只怕自家正经妻儿怕都未必有这待遇。 宋谨二人也没跟谁打招呼,下了楼直接就奔着后院去了,且人多眼杂的场所,也根本注意不过来每一个客人的去向。 只是因为走得急了些,也没太注意,一推开院门就撞倒了个人。 宋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对方抬眼一看他们不是楼里人,反倒先连忙噗通跪下慌忙道歉起来了。 宋谨定眼一看被自己撞倒的人,对方原是提了满满一大桶水的,被她推门这一撞,水也撒出一半了,而他人也就这么直接跪在那摊水里,身穿一件明显不太合身且洗得已经泛黄的粗麻布衣,身板十分单薄清瘦,身量倒是有些高。 不过从言语动作间看来,这应该是个楼里的下等杂役。 宋谨连忙弯腰伸手去扶人,“你快起来,是我的错,该向你道歉才是!” 那知对方被宋谨这一碰却是反射性般慌忙猛的一躲,人是起来了,却是急忙退开了老远,一脸惶恐和戒备的直直盯着她。 宋谨也这才看清对方的面貌,这名杂役原来竟是个最多十五六岁的少年,只是模样有些狰狞,当然这不应该是他本来的模样,只是眼前看着的模样。 可以看出他的左侧脸是非常俊美的,而形成强烈对比的却是右侧脸颊的面目全非,显得极其狰狞可怖。 这般模样胆子小点的只怕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好在宋谨还算淡定的,甚至还上前了一步,问道,“你这是……烫伤的还是?!” 那少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一般,依旧只拿一双眼睛紧张而戒备的直直的盯着她,且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吴诠立刻便皱了眉头,有些不耐烦道,“公子在问你话呢你听到没有?是哑巴不是?!” 宋谨抬手将吴诠拦了拦,默了片刻,向那少年微微颔首道,“抱歉,是我唐突了。不过你的衣衫湿了,这冬天天冷容易生病,尽快去换一身吧!” 说完又从身上取出了一两银子来,走上去递与少年道,“是我撞的你,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少年却没有接且又后退了一步,目光还是直直的盯着她。 宋谨轻叹了口气,猜想大约这少年是曾经受过什么刺激精神不太正常的,于是她蹲下身便将那银子放在了少年面前的地上,然后喊着吴诠往旁的去了。 不想刚一转身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后面传来那少年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宋谨转过身,朝着少年微微一笑,“你在问我?我当然是客人啊!” 少年目光灼灼的盯着宋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 宋谨好奇心上来了,笑着问道,“哦?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是客人?可如果我不是客人,那你认为我又是什么人?!” “你是官。”少年说,手往她脚上的靴子一指。 宋谨一愣,低下头往自己靴子上看了眼,顿悟过来。 是了,她出来的时候没有换鞋。而在衣着服饰有着严格的阶层区分要求的当朝,这样的靴子普通百姓的不能穿的。 宋谨清浅一笑,索性大方承认,“是啊,我是官。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指出我是官呢?毕竟穿着官靴出入这醉烟坊的人,应该并不少见吧?” 少年抿了抿唇,却又不肯再说话了,提起一旁的水桶转身就走。 第九章:收留 “站住!”宋谨立即呵斥了声道。 少年闻声一顿,竟是当真停住了脚,并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这才不急不缓道,“官人还有什吩咐?” 宋谨缓步走上前,看着少年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少年的面容难得有了几分变化,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淡淡一笑,“官人您想多了,小的与官人素未谋生,身份亦是云泥之别,能有什么话要与官人说的,小的手上的活儿尚多,大人若无旁的要问,小的便先忙去了。” “真的没有?” 少年颔首,十分肯定的回道,“真的没有。” 宋谨沉默的看了少年良久,到底是点了下头,让人走了。 “大人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他?” “他的眼睛。” “他眼睛怎么了?” 宋谨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我觉得,他刚才是一度有话想对我说的,只是又因为种种原因,让他放弃说或者突然又不想说了。” 吴诠笑了笑道,“就是一个普通的杂役而已,大人您若要对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如此上心,只怕得要累死的。” 宋谨浅笑着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是,我们都是凡俗之人,哪能事事都管,事事周全呢……” 这个院子的院墙倒是不算很高,院子里有两口井,但都是活的,其他便再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了。 走出醉烟坊的时候,当真是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并且果真开始飘起了雪。 下得倒其实不是很大,但是当她步行回到顺天府的时候,还是盖了满肩满头。 吴诠是早已有了家室的,自然也就不住顺天府里,所以两人在离顺天府最近的一个路口便分开了。 而事实上除了轮流值守夜班的衙役和偶尔因为公务繁重忙至深夜不便回家的时候会留宿外,就只有目前尚还未安置住处的宋谨一个人是住在府衙里的。 宋谨抖落身上的积雪,应了门前值班衙役的招呼,正要转身进去,余光便见一旁的石狮后面竟是走出一个小小的人来。 宋谨定眼一看,竟是愣住了,“婉婉?!” 江婉婉一见了宋谨,立刻就便飞快扑上来便哭喊着道,“大哥哥救我!” 宋谨一惊,连忙伸手接住了人并立刻蹲下身询问道,“怎么了这是?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哥,他要卖了我!” 宋谨听得和茫然,“你哥?他为什么要卖你?!” 江婉婉边哭着便颤颤巍巍的答,“他又欠钱了,把家里好多东西都卖掉了,还是不够还……他说,说我是个累赘……说我怎么没死在外面!他还说要把我卖出去,换钱,然后给他还债……” 宋谨听得一脸震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江婉婉点点头,抬起手掀开袖子把手臂露出来,哽咽着说道,“大哥哥你看,他还打我,我不同意,然后他就打我!” 宋谨的目光落到江婉婉露出来的一小节手臂上,白皙细嫩皮肤上几条鲜红的鞭打痕迹触目惊心。 “他打了你,所以你才跑出来了的吗?!” 江婉婉点点头,一双漂亮眼睛里泪水直涌,哭声也瞬间又高了几度,“大哥哥你要救我!” 宋谨抬手替她抹了抹泪,柔声安慰道,“没事,婉婉不要害怕,有大哥哥在,肯定不会让你被卖的。” 江婉婉听了这话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抽噎着问,“真的不会吗?” 宋谨笑着点头,“当然!你不是说过吗,大哥哥可是官啊,他卖你那是犯法的,大哥哥可以把他抓起来。” 连着安慰了好久,江婉婉的情绪才终于完全平复下来,一双眼睛哭得老肿,天上的雪也还飘着,两人一蹲一站在雪地里,都已经覆白了头。 “我不想回去,回去他肯定还要打我的,我可以跟大哥哥在一起吗?” 顺天府的住宿条件虽简陋了些,但收留个孩子住一晚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是以宋谨直接就点了头,“好,那今晚你就先留在这里,明早大哥哥再陪你一起回家好不好?” 江婉婉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闻的回道,“我明天,一定要回去吗……” 宋谨一愣,有些不太确定道,“什么意思,你是……完全不想回去了吗?!” 江婉婉小心翼翼的看了宋谨一眼,轻轻的点了点头,很小声的说道,“我的爹娘都没有了,伯伯和舅舅他们也很少管我,我哥……他只会经常打骂我,我回去的话,就算因为哥哥他不敢再卖我也肯定还会经常打我的!” 宋谨默了下来。江婉婉人虽不大,这些话却都是对的,遇上这样一个哥哥,再把人送回去,只怕就算不卖了她,打骂肯定也不会少甚至可能因为迁怒而变本加厉,可问题是如果不回去,她又能去哪里?难道一直收留在顺天府吗? 如果只是一日两日甚至一个月几个月都问题不大,可江婉婉现在才多少岁,这需要收留多少年?而且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大活人,这样收留久了也终究是不符合规矩的。 见宋谨半晌没有答话,江婉婉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又丧了起来,泫然欲泣的望着宋谨道,“不行的对吗……” “短时间是可以的,长时间只怕就……不行了。”宋谨说。 江婉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大哥哥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宋谨有那么片刻失神,笑了笑道,“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有吗?”江婉婉固执的又问了一遍。 宋谨浅笑着摇摇头,“没有。” 其实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南溪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南呈也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八岁了,对,南呈和婉婉差不多一样大。可遗憾的是,他们都姓沈,而她姓宋。 三年前她就已经和沈家再无瓜葛,就连数月前的那日久违重逢,南溪和南呈就站在她面前,却也连声“哥哥”都没有叫。 江婉婉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接着又问,“那……那大哥哥喜欢婉婉吗?” 宋谨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道,“婉婉这么乖巧可爱,大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呢!” 江婉婉顿了顿,于是又说,“那要不然这样,大哥哥你认我做你的妹妹好不好?这样你就是我的哥哥了,我就可以跟着哥哥在一起,不回去了。” 宋谨被江婉婉这话说得一时有些发懵,“婉婉你说什么?你让我……认你做妹妹?!” 江婉婉很认真的点点头,“可以吗大哥哥?” 宋谨有些哭笑不得,“傻姑娘,这哥哥姐姐是能够说认就认的吗?要是那么容易你岂不是满大街都可以是哥哥姐姐了?!” 江婉婉垂下了头,很哀伤的说,“婉婉明白了,婉婉明天就乖乖的回去……” 宋谨觉得心疼,可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今晚先暂时把人安置在顺天府里,房间就挨着宋谨自己目前所住的隔壁。 第十章:官威 顺天府上值的时间是辰时四刻,但宋谨自开始读书起,便养成了辰时卯时起的习惯,即便是在冬里也不会超过辰时。 是以宋谨原本以为自己起得算早的,却没想房间的门一打开,江婉婉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等在门口了。 一夜飘雪后,外面已经是冰天雪地的白茫茫一片,而江婉婉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小小的一个人蜷着身子正捂着手不住的哈气取暖。 听见开门声的江婉婉似乎也受了惊,立刻反射性就站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兴奋的望着宋谨,分明已经冻得满脸通红还甜着声音喊道,“宋谨哥哥你起来啦!” 宋谨想也没想便先把人拉进了屋里,皱了眉,佯怒责备道,“你怎么起怎么早?这么冷在门口坐着干什么,这要是冻生病了怎么办?!” 江婉婉连忙摇头,为自己辩解道,“没有,婉婉也才刚刚起来一会儿!想过来找宋谨哥哥,可是看哥哥好像还没有起,婉婉不想打扰到哥哥,所以才没有叫,但是真的就只是一会儿,而且婉婉身体很棒,不会轻易就生病的,真的!” 宋谨无奈的叹了口气,差了名衙役帮忙去外头街上买了两人份的早食,拎着回来的人却成了早早赶来上值的知事林霈。 在宋谨屋里见到江婉婉时明显一愣,“这不是江……江婉婉吗?!下官一到衙里就听他们在说大人昨夜留了个孩子住在衙里,下官还想大人一个人在京里无亲无友的,原来竟然是婉婉?!” 宋谨道,“她哥哥在外面欠了钱,说是要把她卖了还债,还打骂她,这才跑到府衙来找我。我看大半夜的送她回去也不太合适,她自己也不肯,于是就把人先留下了。” “卖?!”林霈顿时就惊了,“大人您说……她亲哥哥?要卖了她???” 宋谨冷笑了声,“她那哥哥自己亲妹妹丢了十来天都不知道更别说是报个案了,我看也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一直把人留着?” 宋谨蹲下身平视着江婉婉,微笑着柔声问道,“婉婉,你想回去吗?今天。” 江婉婉看了看林霈,又看了看宋谨,眼眶里立刻便又蓄起了泪水,很小声的问,“如果婉婉说不想,宋谨哥哥会让婉婉留下来吗?” 宋谨想了想道,“这里毕竟不是哥哥一个人的地方,留不留你哥哥一个人说了是不算的,不过如果你确实不想回去的话,那哥哥一会儿去跟上面的大人们征求一下意见,只要他们允许,那哥哥就让你留下来,你看可以吗?” 江婉婉立刻毫不犹豫的点头,“婉婉全听宋谨哥哥的!” 宋谨站起了身,问一旁的林霈道,“你上值就直接跑我这里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霈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出来大人您可能不信,因为一只鸡蛋引起了一场恶性斗殴事件,其中一方还把另一方腿打折了,现在还在前边互骂呢!” 宋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因为什么?一只鸡蛋?是鸡还是鸡蛋???” 林霈两手一摊,微微一笑道,“大人您没有听错,就是因为一只鸡蛋,怎么样?难以置信吧!下官在顺天府当差也有两年多了,这鸡蛋大的案子都还是头回见,关键就这么个破事他们还闹着一定要府尹大人亲自给他们评理呢!” 宋谨:“……” 顺天府主要的职责是掌京畿之刑名钱谷,并司迎春、进春、祭先农之神,奉天子耕猎、监临乡试、供应考试用具等,一般的民刑案件也全部都是由顺天府进行审理,而民刑案件也往往是最多最繁杂的。 她上任这一个多月,大案子没两个,鸡毛蒜皮的小破案子却是几乎天天都有,但起码也是从一只鸡一块地几根木头的归属之类案件起底。 因为一只鸡蛋引起一场恶性斗殴,她在僮州府曲山县那么小一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都没听说过,今天居然在京都的顺天府有幸见识上了。 宋谨听得一时无语,半晌才道,“那裴大人怎么说?” 林霈道,“裴大人跟吴大人都还没来府衙呢!而且来了也肯定是直接丢给大人您的,他老人家什么时候亲自过问过这种鸡毛蒜皮的破案子了!” 宋谨叹了口气,“既然事情不算大,那就让他们再多闹儿好了,别再打起来就行。” 林霈嘿嘿一笑,“那倒没事,前边儿有人看着呢,再说了,他们也怕是吃了熊心豹子才胆敢在顺天府打架!” 说是这样说,但宋谨也还是简单吃了点早食,又叮嘱了个衙役帮忙看着些江婉婉,然后便跟着林霈快步往前头去了。 结果人还没到呢,骂声已经先传耳朵里了。 两家人,七大姑八大姨全叫上了,男的撑场子,女的动嘴皮子,旁边还有一个自带小凳大爷似的坐大堂正中间的老瘸子。 宋谨没有直接上前,也没有让人制止,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处,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继续吵。 差不多听了一刻钟时间的时候,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就已经从他们的对话里听明白了。 就是两家是邻居,都养了有母鸡,鸡窝还挨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然后左边一家的一只母鸡突然跳到了右边那家的院子里并在他们家的鸡窝里下了一只蛋,出窝的时候恰好被鸡的主人家看见了,于是主人家就理所当然的越过墙去要捡回自家母鸡下的蛋。 但这时候又恰好被鸡窝的主人家撞了个正着,右边家说左边家偷他们鸡蛋,但左边妇人家说了是拿回自己母鸡的蛋,还用蛋的大小颜色证明那就是自己家母鸡下的蛋,可右边家妇人完全不认账,就只认定是左边家想偷鸡蛋,更关键右边家妇人还上手直接抢,然后啪一声落地上,碎了。 左边家实在气不过,就喊了丈夫去揍右边家那妇人,于是右边家也喊了两儿子去揍左边家妇人,最后左边家没揍得过右边家,折了腿,右边家还死活不承认有错,于是就闹到顺天府来了。 案子听明白了,可两家子的争吵还在没完没了。 宋谨无奈的叹了口气,走进大堂里道,“所以你们来顺天府并不是为了让顺天府替你们主持公道,而只不过是想换一个吵架的地方?!” 结果这厢话音还没落下呢,左边一中年案子已经先冲她吼了声道,“你谁啊?!” 右边一男子也跟着道,“裴大人呢?我们要找裴大人!!!” 林霈连忙上前沉声呵斥,“你们放尊重些,这是顺天府推官宋大人!” 那人呵的一声冷笑,“宋大人?啥子宋大人?啥子推官?我们没听说过!我们就只知道有个裴大人,我们就要找裴大人!” 宋谨瞧了那人一眼,淡淡道,“不用找裴大人,你们这案子本官处理就够了。” 那人直接朝宋谨罢手,“那可不行,我们就只要裴大人,除了裴大人谁都不行!” 宋谨呵的一声冷笑,“能因为一只鸡蛋的争议而弄得这么难看,难道你们还觉得自己很有脸吗?行不行也不是你们说了算,是本官说了算!” …… 岑明宴刚一踏进顺天府的院子,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忍不住笑着说了句,“什么时候顺天府也有这么大的官威了!” 一旁陪同的府丞吴和叙顿时只觉得冷汗涔涔,连忙赔笑着道,“这听着声音应该是新任推官宋谨,他身份比较特殊您也是知道的,上任一个多月,其实下官都没怎么跟他说上话过,管就更谈不上了。” 岑明宴轻一挑眉,似乎有些好奇道,“哦?他有什么特殊的?” “这个……他,他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出生嘛!更何况这推官都还是陛下亲自任命的,这还不够特殊的么!” 岑明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脑海里却是已经有了那日初见时的场景。 那个在冰天雪地的梅园里,面带浅笑,隔着几树雪白的梅花向他遥遥一礼的玉面书生。